奥维德·王
于355年1月13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这个念头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得不在我所能想到的各个方面——任何方面来迎合它,即使我知道,它只是我个人意识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我尽可以抛弃它,我也想这么做,因为我始终不能获得安宁。我的思想涌动起来了。某种不受我控制的危险的东西即将出现,而现在的一切都在为它铺路,是它的预兆。它告诉现在的我,要我战栗,要我颤抖,要我迎接它的来临……
我多么想抛弃这一切!我祈求谁呢?我求那能够控制我的,能够拯救我的某个存在,要它赐予我我最迫切地需要的——心灵的宁静,可却不要立即赐予;这还是归功于我的软弱,我把丑恶当作善良,把渺小当作伟大。于是,我不愿意忘掉这些微不足道的、却使我的心灵整天受到痛苦折磨的小事,宁愿把它们留下,即使它们是多余的。我所见到的一切,我知道我是会忘掉它们的,可那虚妄的责任却使我不得不把它们记录在这样一个地方,来荼毒未来的我,那时的我,而那时我将更加痛苦。这一切都怪我自己!
每天我都要经过特维尔大街,那里有大交通线在布拉斯柯维尔的入口。严格地说来,它并不属于布拉斯柯维尔;到那里需要经过一条空中廊道穿过特维尔大街,到帕特尼格的地盘去。不过,这是住在这里的人想要通往大区的其他地方,乃至联合的其他迪瓦斯安坦格勒斯——唯一的途径。经过大交通线去迈特拉只需要大概十几分钟的行程。现在叔父为我找了一份差使:帮助他打理乱糟糟的社会管理署大楼。这并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实质上的慰藉,顶多只是令我整天烦闷而痛苦的生活更加充实了一些;叔父答应我把一半的多余配给供应给我,作为我的报酬——十五瓶饮用水与四百克食品。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即使是俄苏尔的黑市,也不收购这毫无价值的东西。
但我有一个手下帮助我,他从来不要什么报酬。这个人,据他所说,叫达特·赖斯。他的身体严重地发胖了,患有某种静脉曲张,蓝色的血管凸出肌肤,他不停地抓痒,对我抱怨——“我有一座大楼,就在这里,迈特拉,”他这么对我说,“科马洛夫大街第三区——如你所见——你可以去那里做客,可那已经不再是我的财产了。”
他对我讲,有一天他望到两个互相追逐的人。那两张脸上泛滥着缺乏教养与狂乱的神情,他们一定是孩子,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相信这两个人要倒霉。他们不是被抓去,就会不知道怎么回事地消失,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人看到他们,也不会再有人了——达特望着这两个人,感到某种危险。他掏出自己的资产证明卡,走上去——
“我把我的财产卡递上去:‘给,’我说,‘现在是你的。’”
于是他变得一贫如洗,靠着公民救济度日,整日流离失所,在大街上四处乱窜。有一个星期,他忘记了去公民办公室申领那六百克食品,于是他只得向别人讨要。别人给他,他却生气地拒绝接受,就这样在科马洛夫大街上昏过去,在义务医院醒来。后来他遇到了我,他“感到荣幸”,却拒绝了我礼貌性的问好。他首先神秘地问道:
“你相信我吗?你相信我曾经拥有那座大楼吗?”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他疯了,我想。但我撒了谎:
“我相信你拥有那座大楼,那座大楼是你的。”
他突然笑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高兴与幸福的一个人。于是,五六天时间里,他用尽所有力气为我干活。他的机械臂整日咔咔地响着,从老远的地方就能听见。但安东尼昂斯对此并不乐意,要我敦促他离开,不要在这里“捣乱”。我对他说了,他并不生气。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我想——我叫——
我决定不对他再撒谎了。我决定说出我想说的:“奥维德·王。”
他向我告别。这时我才知道他已经有一百一十六岁了。他歪斜着走路的样子显示出他正在忍受着疼痛,但由于期限未到,他没有办法进行转移。“我羡慕你,奥维德·王!”他说,“可是我也值得你羡慕。我是你的朋友,现在我们就是朋友。不要忘记——”
朋友!那么这样的话,当我寻找那些与我有关系的人时,又可以多出一个来了……但这种关系却至少是可以理解的。那些不能够理解的呢?岂不是……
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弃掉吧!这成了我的一大痼疾,我深受其苦。但是,昨天我到那里,我的那间地下室里去,为的是整理一下里面堆积了十几年的杂物,把那尚存留的空间利用起来,堆放现在我不用的东西,比如饮用水瓶与玻璃管子,这些透明的废品在我的屋子里堆积如山。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昨天夜里;我从特维尔大街过来,无人的街道上偶尔会发出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惊叫声。天空一片漆黑,却给我造成了一种错觉,即天空是被一块不透明的铁板遮住了,并不是它本来就缺少光芒。我到那条地道里去,搬开一只五斗橱,我的全身上下都沾了厚厚一层灰尘。但那时我发现了另外的东西:我照亮了地道,惨白的墙壁上偶尔有暗色的痕迹。在那间地下室的门边我发现了一个大概如指甲那么宽的东西,有几只腿,伏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走过去,它突然间消失了。就在那一刻,什么东西几乎钻进了我的耳朵,耳边响起惊人的、令我毛骨悚然的嗡嗡声,尖利的一声惨叫,我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可我几乎要倒在地上……
我看清楚了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东西。它会动,会发出声音,而现在它伏在我的右手臂上,吸我的血。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腹部鼓胀起来了,几根细微的纤毛耸立在那里。这是生命!我想,它吸人的血,它在那里蛰伏着……如果不吸血,它便没法存活下去。它太饥饿了,太急切地来了,差点钻进我的耳孔……它必须这么做,否则它便会消亡,会消失,会失去生命。那时,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地下室的房门时,里面空无一物。我记忆中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就这样我举着一只手臂走上升降梯,明亮夺目的光把它吸引住了,它昂起头来,面对着我,同我面对面——这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啊,这是生命!我明白了一切从前不明白的,那些隐藏在背后,从未为我所得到的领悟,全部浮出水面,来到我的面前了!我举着手臂,一直观察着它,它也在观察着我。这时,它的腹部已经肿胀成一颗巨大的圆球。它太饥饿了。这下子它该满足了吧!我走进屋子里去,关上门,狂喜地坐在桌面前——它滑了下来,无力地跌在我现在坐着的桌子前。它展开已经微不足道的双翅,透明的叶片一样的膜,可它却无力飞行,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了呢?莫不是消亡了?它在哀求我,可我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无法理解。它好像很满足。它恳求我,感谢我,求我,它干瘪的复眼透露出绝望,便失去了光芒。我等待着,希望什么会发生——它会再次醒来吗?可那肥大鼓胀的腹部却丝毫没有缩小,它还存在啊!
某种东西从这生命中消失了,它不再是生命了。我等待了一夜,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上,当我来到桌子旁时,我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那是腐烂的气味。一种惊奇与敬佩油然而生,因为联合中是不存在腐烂的,永远不会有东西,好的东西变为坏的东西。可这个生命消亡了,它变成了腐臭的一堆组织,真正的生命是这样消失的。而我,我会如何呢?从前的我并不是腐烂了,而是被投入火中,化为了联合的熊熊烈火……我的光芒,那种生命中的东西却存在下来,这令我无法理解。我只好用一个袋子把它清理出去,我坐在那里一整天,不知道在思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