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了?”见元瑾回到殿内,荀济急忙悄声问道。
元瑾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将宫女方才所言又复述给了荀济,荀济听罢低头沉默不语。元瑾看到荀济的眼中渐渐凝聚起犹豫之色,便知这位同僚心里也怀有和自己一样的疑问。
果然,荀济道:“莫非这是个圈套?”
元瑾沉吟了一阵,道:“高澄应该知道朝中有不少人都想趁丞相大病的机会铲除高家的势力,今日他之所以敢有恃无恐地将丞相的死讯说出,说不定是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又或许……是丞相根本就没死,他在引诱咱们出手,好将陛下的势力一网打尽!”
此话一出,两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再看看坐在元善见旁边的高澄,似乎是一脸浑不在意,悠然自得的模样,元瑾和荀济面面相觑,心中怀疑更深。
“那我们今日的行动……”荀济一脸犹疑地道。
“荀大人,咱们不得不谨慎行事啊。高家向来野心勃勃,高欢是不想落得一个‘谋朝篡位’的恶名才没有对陛下动手。若是我们贸然行动,毫无理由地围杀他的儿子,这岂不是给了他一个绝好的借口?若是行动成功那便罢了,若然不成,不只是我们,恐怕连陛下都难逃毒手啊!”
“那就这么算了?”
元瑾叹了口气,心中虽然不甘,却又不敢贸然行动。他们策划这次接风宴,本想试探高澄,没想到却反被高澄试探。就在两人犹豫不决时,身后忽然传来两名官员的交谈声。
一人道:“你说这丞相府究竟是什么情况?听说高丞相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露面了,丞相府给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听从关中回来的人说,长安城里现在是留言满天飞。大家都在说,高丞相被韦孝宽射死在玉壁城下了。”
另一人听罢,轻笑一声:“关中的话你也敢信?我可听说丞相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晋阳城里还时常有丞相的密令传出呢。”
听到这话,元瑾脸色一白。荀济急忙示意他不要惊慌,两人屏住呼吸,继续听了下去。
“丞相密令?是何人传出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小声一些!我也是听晋阳的熟人提起的。据说近几个月,高丞相都将自己的命令交由段韶将军,和赵彦深大人来发布。”
“这消息是否可信?”
“应当是不会错的。段将军和赵大人被丞相召至晋阳,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而且晋阳城中有不少人都看到他们二人频繁进出丞相府……”那两名官员接下来的谈话元瑾和荀济已经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这样说来,丞相还没死,这真的是高澄设下的圈套了。元瑾和荀济心里七上八下,不免有些后怕。
正当两位心腹大臣如坐针毡时,皇帝元善见的日子也渐渐开始不好过了。高澄似乎已经喝醉,手脚也有些不太老实。忽然,他的身子猛地向旁边一挪,竟然直接坐到了穆贵妃的桌前。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穆贵妃黛眉微蹙,急忙掩面侧首。
见状,元善见有些不悦地道:“大将军怎么连位置都坐错了?还是少喝些吧。”
岂料高澄压根不理会元善见的话,反而一下子扑到穆贵妃的桌前。只听“噼里啪啦”几声响,桌上的盘子和杯盏都被扫落在地,高澄勾着嘴角,飞快地在穆贵妃的香腮上掐了一把。穆贵妃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急忙躲在元善见身后。
这时,大殿内的人们都注意到了龙座旁的异状,乐舞声戛然而止,殿内陷入一片寂静。
元善见将穆贵妃护在身后,怒道:“高澄!你这是做什么!”
“咦?怎么没声音了?”高澄站起身来,环视大殿,用手指着乐师们,大声嚷道,“谁让你们停的?奏乐!”
闻言,乐师们急忙哆哆嗦嗦地拿起各自的笙箫乐器,开始吹奏。舞女们在经过一阵忙乱后,也配合乐声重新跳起舞来。丝竹声再次充满大殿,可听起来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这就对了。”高澄忽然放声狂笑起来,笑声止住后,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扯着嗓子唱起歌来。元善见又惊又怒,不断地向荀济和元瑾投去不知所措的眼神。可两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没有人会想到高澄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看着元善见哀求一般的样子,荀济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大喝道:“高澄!君前失仪,成何……”“体统”二字还未说出口,荀济便惊诧地发现大殿内的所有官员竟然都低垂着头,没有一人敢出声阻止。荀济呆呆地站着,感觉自己如同傻子一般。元瑾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叹息一声,没有说话。荀济跌坐下来,满心悲凉。
高澄唱了一阵子,又走到大殿中央,模仿着舞女们的动作手舞足蹈。他步态轻盈地穿梭在舞女中间,一副怡然自乐的模样,看上去竟有几分优美。
大臣们的席位上如同一潭死水,而大殿中央又是一片仙音乐舞。许多人都偏转了视线,不敢也不想去看眼前那副荒诞的景象。
这时,高澄慢慢从舞女们身后走出,来到大殿中央的一片空地上。就在人们都以为他玩闹够了的时候,忽听“刷”地一声,高澄抽出腰间佩剑,雪亮的剑锋隔空直指坐在皇位上的元善见。元善见大惊失色,身子向后一跌,险些从皇位上摔下来。大臣们瞪大了双眼,视线齐刷刷地盯在高澄的身上,大气也不敢出。
隐隐地,高澄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笑容。他的眼神从元善见的脸上一扫而过,转而看向自己的剑尖,慢慢地做了个起手式。紧接着,高澄便在这大殿之上旁若无人地表演了一出剑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如此美男子,如此翩然的剑舞,若不是眼下这种气氛,只怕便有人要当堂叫起好来。
这时高澄越舞越快,脚下似乎越来越不稳,人们只看到一片银光闪现,耀目生花。忽然,“咔嚓”一声脆响,在场众人一齐向高澄望去。只见他手中的剑将一张桌案生生劈成两半,坐在那张桌案后面的荀济面色煞白,毫无血色,似乎已经被吓呆了。
高澄冷笑一声,将剑收起,走回大殿中央,用一种迷离的目光看着元善见道:“陛下,臣醉了,请恕臣不能奉陪了。”说罢,也不等元善见回答,便扬长而去。元善见险些被气炸了肚子,于是不发一言,愤然离场。大臣们见皇帝也走了,便各自匆匆散去了。
“大哥!”高洋追出大殿,见高澄还未走远,便叫住了他。
“洋弟?”高澄转过身来,双目清明,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大哥今日似乎有些……有些……”
高澄轻声一笑,道:“不这样做,怎么将朝廷和皇帝小子攥在自己手里呢?最近皇帝小子有些不安分了,其实我倒希望他方才就在宴会上对我动手,这样我也有借口把他从皇位上撵下来。还有荀济和元瑾两个老匹夫,是时候该处理他们了。”高澄思忖了一阵,眼珠一转,一脸笑意地对高洋道,“洋弟,你先回去,大哥还要在宫里逗留一会儿。”
“逗留?”高洋疑惑地道,“可时辰已经不早了,宫门很快就要关闭了。若是一直留在宫里,大哥会遭弹劾的。”
“嘿,弹劾?让他们尽管弹劾去吧。”说罢,高澄摆了摆手,反倒大摇大摆地向内宫的方向走去了。高洋叹息一声,只得自己出宫去了。
次日清早,宫中传出消息,高澄醉酒闯入穆贵妃寝宫,并留宿一夜。然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大臣们在早朝时竟然无一人弹劾高澄,甚至连指责他的声音都没有,昨晚的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趁着官员们上朝的时候,高澄自己走回了丞相府,刚一进门,便大喊着让厨房去准备早膳。陆鸿影将早膳端到高澄房间,见他看上去心情不错,便盘算着将张念之的事告诉他。
“大将军……”陆鸿影站在桌边,试探着道,“鸿影有一事想求大将军帮忙。”
“说吧。”高澄漫不经心地端起一碗粥。
“我有个朋友在御禽司做事,前一段时间他犯了些过错,被秋大人关起来了,因此鸿影想求大将军能不能对他从轻发落?”陆鸿影观察着高澄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哦,那就放了吧。”高澄连眼皮都没抬,“以后不要用这种小事来烦我。”
“放……放了?”陆鸿影愣了愣,随即她马上反应过来,飞快地道,“多谢大将军。”然后便想在高澄改变主意之前,赶紧从他面前消失。岂料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就听身后高澄的声音淡淡地道,“等等。”
“大将军……”陆鸿影只得苦笑着退了回来。
“你何时在御禽司有了朋友?”高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是小时候认识的,上次去御禽司时刚好碰到他。”陆鸿影不敢抬头去看高澄的眼睛,其实她最怕这样的高澄,不知道他那颗脑袋里又蕴藏着什么样奇怪的想法。
“你刚才说他犯了过错,犯了什么过错?”
“呃,他杀了……杀了他们虎组的一名侯官队长。”
“杀了侯官队长?”高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但笑声中听不出一丝笑意,“他杀了侯官队长你还想求本将军对他从轻发落?你当御禽司是什么?”
陆鸿影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咯噔一下。
高澄看了她半晌,眼睛一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念之。”
“张念之……张念之……”高澄眉头微皱,喃喃地道,“这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说罢,高澄又转向桌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早膳来了。只是这一次,他似乎是一边吃着,一边在思考些什么。
终于等到高澄吃完了早膳,只见他站起身来,对陆鸿影道:“你跟本将军去一趟御禽司。”
御禽司离大将军府并不算远,高澄不想此行引起太多关注,于是换了便服,和陆鸿影一道步行过去。这个季节的御禽司可真算得上是鸟语花香了,深邃的绿荫,丰盈的草色,清澈的池水将整个御禽司渲染成一幅如诗画卷,园中百鸟啼鸣,蝶绕花间,一派生机勃勃。
秋显龙和高澄碰了面,两人便一同进入房中密谈,让陆鸿影在外等候。过不多时,张念之被御禽司的人带了过来,正好从陆鸿影眼前经过。张念之看了她一眼,仅仅是这一瞥的功夫,眼神里便缠杂着无数的喜怒哀惧。陆鸿影目送他被带进房间,悄悄地叹息一声,也不知这一次,他究竟能否逃过一劫。
房间内,高澄和秋显龙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张念之跪了下来,默不作声。见张念之已被带到,秋显龙便告退了。高澄绕着张念之走了一圈,开口道:“我说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你。”
张念之木然道:“请大将军降罪。”
高澄微微一笑,道:“你父亲原是殷州广阿县的捕役,曾因逮到县令之子强抢民女而被县令怀恨在心。六年前,在一次缉捕盗贼的行动中,县令暗中使了些手段将你父亲害死,从那以后,你便子承父业,在广阿县衙门做事。你母亲病重,但衙门却时常克扣你的工钱,导致你无法为母亲看病买药。这些年,你一直遭人欺负,备受凌辱,没有人看得起你,我说的对也不对?”
张念之的拳头慢慢握紧,从前那些凄惨的往事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闪现。
“所以你恨,你生不如死,你想把那些不把你当人看的家伙通通杀掉,是也不是?”高澄走到张念之的身边,对着他的耳朵缓慢而残忍的说道。
张念之咬着嘴唇,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恨,他当然恨,那股恨意就像火焰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的内心。
高澄继续道:“你杀了一个侯官队长,可那又有何用?你不但改变不了自己的境况,反而要为他偿命,这值得吗?”
张念之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高澄,双目通红。高澄说的话他又岂会不明白,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高澄道:“本将军十二岁时就被封了正三品侍中,十五岁入朝辅政,当年朝中有多少人不服?可现在,朝中又有多少人敢对我说一个‘不’字?”高澄慢慢走近张念之,凝视他的眼睛,笑眯眯地道,“这与出身无关。哪怕是生于皇室,若是自己不去争取,则一定会被别人踩在脚下。”
张念之的目光闪烁起来,方才高澄的一席话似乎让他感觉到了什么,但一时间又抓不住。
“你想不被欺负,不受凌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高澄眯起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就问你,你想不想?”
张念之直视高澄,半晌之后,重重地说了一个字:“想。”
高澄笑了,又恢复了一副云淡风轻地表情:“你以为本将军是来处置你的?本将军是来给你机会的,给你一个可以得要你想要的一切东西的机会。权势、财富、女人……”
张念之沉默了一阵,忽然“咚”地一声朝高澄磕了一个重重地响头:“请大将军教我!”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高澄走了出来,张念之就跟在他的身后。陆鸿影虽然不知道两人在屋里都谈了什么,但瞧现在的样子,似乎比她预想的情况好上许多。张念之看了她一眼,但是当和陆鸿影的视线交汇时又忽然偏转了去。
“走了,回府!”高澄冲着陆鸿影招呼了一声,“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咱们便返回晋阳。”
“这么快就回晋阳了?”
高澄哈哈笑了两声,轻快地道:“是时候回去给老爷子发丧了。”
陆鸿影无奈地看着高澄的背影,真不知道丞相若是听到他这句话,会不会气得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