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鸿影一脸惊愕地看着常修文的尸体，问那布衣男子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死啦？”

“我怎么知道。”那布衣男子没好气地道，“看那样子，是中毒了吧。”

陆鸿影愣了半晌，叹息一声，神色间有些悲伤。常大哥莫非是服毒自尽了么，唉，何至于此啊。她蹲下去，在常修文衣服里翻了翻，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忽然，陆鸿影心中一动，便把常修文胸前的衣服解开，赫然发现他的身上纹着一枚龙形刺青。

“咦？这刺青的形状倒是十分别致。”那布衣男子凑了过来。

这种刺青陆鸿影曾经听高澄的手下提起过，宇文泰麾下有一支神秘的力量，名叫青龙卫，专司刺探与暗杀，这枚龙形刺青便是青龙卫成员的标志。刚才陆鸿影只是对常修文的身份有几分猜测，如今却是全部得到了证实。

不管怎样，常修文已死，消息是暂时泄露不出去了，陆鸿影终于松了口气。她打量了那布衣男子几眼，见他相貌端正，神采奕奕，似乎不像是普通农夫。方才她和常修文突然闯入，常修文还在他的院子里自尽身亡，面对如此变故，那人竟然面不改色，没有丝毫慌张和惊惧的样子，也不曾开口寻问他们是何人。陆鸿影起了一丝好奇心，便朝这小院子的四周望了望。

这座小院并不大，院中有两间草屋，十分简单朴素。这两间草屋的门口分别贴着一副字，左边门口贴的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右边门口贴的则是“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院子的外面围了一圈篱笆墙，墙下原先应是摆着一排菊花，但现在却是一地狼藉。院门口一左一右栽着两棵柳树，柳树并不粗壮，长得也不算茂盛，看上去像是最近才移植过来的。举目望去，远处的崇山峻岭若隐若现，天空湛蓝无边。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所有的景象竟然刚好映了那句很有名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陆鸿影笑了笑，问那布衣男子道：“先生是想学陶渊明吗？”

“不敢。”布衣男子躬身一礼，“五柳先生高风亮节，志趣高雅，晚辈末学后进，怎敢与之相提并论。”

“既然先生不敢做五柳先生，那么……”陆鸿影回头看了看那两棵柳树，笑道，“看来先生是二柳先生。”

“二柳先生？”布衣男子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能做得二柳先生，在下也算是不虚此生了。”说罢，他指着地上常修文的尸体，道，“姑娘，这人该怎么办？”

“唉，真是可惜了，我没想逼死他的。”陆鸿影叹息一声，想了想，忽然问道，“先生，你这里有挖坑的铲子吗？”

“这……有是有……不过……”

陆鸿影狡黠地一笑：“那就烦请先生带我去一处适合下葬的地方，帮我把此人埋起来吧。”

“这……”布衣男子哭笑不得，“姑娘不但私闯民宅，踩坏我的菊花，还让我帮你埋死人？这算盘打得也真好。”

陆鸿影吐了吐舌头，笑道：“先生，我只是个弱女子，你若不肯帮我，我只怕要挖上一天的。”

布衣男子长叹一声，道：“好吧。”

于是陆鸿影从布衣男子的家中找出了两把铁铲，布衣男子把常修文的尸体搭在陆鸿影骑来那匹马的马背上。两人朝山里走了一段距离，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开始挖坑。

那布衣男子运铲如飞，转眼间便挖了不少。陆鸿影看着他，心中有些惊奇。听这人的谈吐，感觉像是个文人，可他的身体却稳如磐石，眉宇间英气勃勃，挖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不显一丝疲态。陆鸿影观察半晌，愈发觉得此人像是个练家子。

“先生是何许人也？”陆鸿影忽然问道。

布衣男子答道：“姑娘忘记了吗？在下是二柳先生。”

陆鸿影一听这话，便明白他不欲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于是道：“我明白了，先生一定就是世人常说的那种‘隐士’。”

布衣男子淡淡一笑：“姑娘真是抬举在下了，我那院子里又没种庄稼，若是饿了，只怕还要到城里去吃饭买粮的。”

陆鸿影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道：“看来先生的心里很是矛盾啊。”

“怎么讲？”布衣男子一边挖坑，一边与陆鸿影闲聊。

“先生既想做隐士，又摆脱不了人间烟火，岂非矛盾？”

话音落地，布衣男子铲土的动作忽然一滞。他背对着陆鸿影，因此陆鸿影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过了半晌，他淡淡地道：“小姑娘，你若是再闲在一旁不动手，太阳可就要下山了。”

红日西垂，山风瑟瑟，两人终于将常修文入土为安。陆鸿影拜别了这个有些奇怪的隐士，策马返回晋阳。

翌日傍晚，陆鸿影回到丞相府。踏入府门后，却发现府中的侍从侍女们个个行色匆匆，低头不语，府中弥漫着一派紧张压抑的气氛，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陆鸿影心里一惊，该不会府里又出现奸细了吧。一念至此，她便匆匆向丞相的起居处赶去。

走到半路时，碰到了丞相府的管家娄伯。这娄伯原是高欢的妻子娄昭君家中的老仆人，当年娄昭君嫁与高欢，娄伯便跟着一同来了。多少年风风雨雨，一直忠心耿耿地陪伴着高欢和娄昭君。

“娄伯，发生什么事了？莫非又出了奸细？”

娄伯道：“你走了以后，大将军彻查奸细，又找出了几人。但是……现在却不是为了这事。”

“出什么事了？”

娄伯叹了口气：“侯景跑了。”

陆鸿影大惊：“跑了？跑到哪里去了？”

“南下了。”娄伯道，“大将军气坏了，已经出动大军前去讨伐他了。”

“这……莫非侯景要投靠梁国？”

娄伯摇了摇头，表情凝重：“不好说，据说宇文泰也想争取此人。”

说话间，两人来到高欢的住处。此时，高澄正站在房门口，神色间甚是气恼。

“大将军。”陆鸿影走上前去。

“你回来了。”高澄道，“那个厨子如何了？”

“他被我追上，然后自尽了。”陆鸿影沉吟了一下，道，“那人是宇文泰手下的青龙卫。”

“青龙卫？哼。”高澄冷笑一声，眼中尽是森森寒意。

陆鸿影道：“我听说侯景南下了？”

一听到“侯景”这个名字，高澄的脸又冷了几分：“父亲刚去世四天，那瘸腿老贼就带着兵马跑了！”（作者按：侯景天生腿有残疾）

“他动作这么快，莫不是丞相府里走漏了消息？”

“或许是，或许不是。”高澄面色凝重，“总之，现在各方面的情况都不太乐观，丞相的死讯还得继续隐瞒下去。你且随我来。”说着，叫陆鸿影进屋，拿出了一根细小的铜管。陆鸿影替高澄送信两年，自然知道这铜管中装着的乃是一封密信。

“你把这封信送到邺城御禽司，把信交给那里的白鹭官，他会明白怎么做。另外，召陈元康、段韶、赵彦深来晋阳见我，但此事须得秘密进行，切不可透露风声，明白了吗？”

“明白了。”陆鸿影接过铜管。

这御禽司原先是给皇家养鸟的地方，但前几年，高欢秘密在御禽司内设立了一个机构，专门用来刺探情报，监察百官。因此这御禽司表面看上去只是一个饲养禽鸟的处所，但很少有人知道，它实际上是一处情报中枢。御禽司的首领叫作白鹭官，白鹭官是北魏初年时设立的官职，其职责是“纠察”，但几年之后这个官职就被废掉了。高欢任丞相后，重新启用白鹭官，命它统领御禽司，组建起一支只受自己调派的秘密团体。

陆鸿影久在高澄手下，对于这个御禽司也算是略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和他们接触过。这次高澄动用御禽司究竟有何目的？陆鸿影暗自猜测着，感觉似乎要有大事发生。

半夜时分，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降下，第二日清早，陆鸿影推开门时忽然发现外面的世界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分外美丽。出得丞相府，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当陆鸿影发现有些民居的墙角下还放着未被撤走的紫姑时，才意识到昨日刚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原来这几日忙碌得连日子都忘了。陆鸿影无奈地一笑。由于去年年底东魏军打了一场大败仗，丞相的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因此过年时，晋阳城中就没有像往年那般大肆庆祝。陆鸿影回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元宵节，那么绚烂又那么混乱，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忽然间，陆鸿影的脑海里掠过两张一模一样的笑脸，一想起他们，陆鸿影又开心起来。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那对兄弟了，这次来到晋阳也没来得及去探望他们，现在是时候该去看看故人了。

晋阳城东，一家客栈内人来人往，生意非常红火。两年前，于氏兄弟与陆鸿影分别后便留在晋阳开了一家名为“晋风”的小客栈。两年的光景，于氏兄弟已经将这家客栈经营地有声有色，回头客甚多，一些经常到晋阳来的商旅甚至将这里当做了落脚地的首选。

踏入晋风客栈，陆鸿影便四下寻找那两张熟悉的脸孔。没过一会儿，一个人高声叫道：“这不是小姑奶奶吗？真是稀客啊！”

陆鸿影转过头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跑来，正是于氏兄弟之一。陆鸿影看着他，却分不清他是哥哥还是弟弟。

“是啊，好久不见了，你是……”

小伙子哈哈一笑，挤眉弄眼地道：“你猜我是谁。”

“呃……是小于吗？”

“猜错了。”小伙子惋惜地摇了摇头，“我是于伯乾。”

“原来如此。”陆鸿影惭愧地笑了笑，“你弟弟呢？”

“我这就叫他出来。大哥！小姑奶奶来啦！”小伙子扭头喊了一声，又对陆鸿影道，“我骗你玩呢，我就是于仲坤。”

陆鸿影听得哭笑不得，正在这时，于伯乾跑了过来，把陆鸿影领到一个空着的雅间：“小姑奶奶好久都没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晋阳？”

陆鸿影道：“我到晋阳已经有些时日了。”

“有些时日了？”于仲坤惊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来了晋阳，怎能不来看望我们兄弟俩？”

陆鸿影歉意的一笑：“不是我不想来，只是最近一直忙忙碌碌，根本抽不开身。今天好不容易有了空闲，明天却又要走了。”

“去哪里？”

“大将军派我去趟邺城。”

于伯乾叹了口气，道：“我们早该想到的，既然大将军来了晋阳，你必然也会跟着过来。只是你一个姑娘家，整日在外奔波，实在是太辛苦了。”

“辛苦是辛苦，可我倒蛮喜欢这份差事的。”陆鸿影的眼睛泛起了光亮，“高丞相年轻时不也做过函吏吗？”

“说到高丞相，我们倒是有一事要向你打听一下。”于伯乾道，“不知丞相大人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这几日丞相府大门紧闭，戒备森严，连送菜的都不让进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鸿影思忖了一阵，低声道：“这件事我若是告诉了你们，你们切不可对任何人讲。否则一旦泄露出去，我们都担待不起。”

于仲坤听罢嘴巴一撇：“你还信不过我们吗？”

虽然房间内只有他们三人，但陆鸿影还是压低了声音：“丞相大人已经过世了。”

“什么？”于氏兄弟大惊，急忙异口同声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初八过世的。”

于仲坤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要隐瞒丞相的死讯呢？”

陆鸿影叹道：“宇文泰一直对晋阳虎视眈眈，现在侯景叛逃更是雪上加霜，如果丞相的死讯传扬出去，定会使朝野动荡，人心惶惶。假如宇文泰不趁此时来攻，那才有鬼哩。”

“那大将军有何打算？”

陆鸿影沉吟一阵，道：“他已经派出大军去讨伐侯景了，至于其他的我也不甚清楚，但是我猜想他恐怕要有大动作。”

“什么大动作？”于氏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年元宵节的事，希望不是像上次一样的大动作才好。

“这次他让我去邺城，便是送信给御禽司的。”

“御禽司是什么？”于氏兄弟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奇怪的地方。

于是，陆鸿影便将这御禽司的来历和作用向于氏兄弟解释了一番，而后说道：“这御禽司是对内的，其职责是秘密监察百官。据说当年朝廷治贪，这四处搜集百官罪证的功劳便是御禽司的。这次大将军出动御禽司，恐怕就是要在朝中掀起什么风浪了。”

一席话说完，于伯乾看着陆鸿影，感慨地道：“看来你这两年的辛苦是值得的，眼界和见识都变了不少。”

陆鸿影笑了笑：“在将军府待久了，对这些事也算知道些皮毛。”

于伯乾道：“你真的打算一直给大将军当函吏？”

“我不知道。”陆鸿影摇了摇头，“高疯子虽然有时候喜欢发疯，但是这两年来待我还算不薄，如今是紧要关头，现在我还没有理由离开。”

于伯乾听到陆鸿影又说出了当年他们三人给高澄起的绰号，不由得一笑：“罢了，随你吧，我们都知道你是闲不住的。若是有朝一日你在外面跑累了，晋风客栈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陆鸿影哈哈一笑：“你少来这一套，我才不会感动得哭鼻子呢。”但是话音一落，还是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涌上鼻尖。

关于侯景逃跑。

这里有一个小故事，据说侯景当年与高欢曾私下有过约定，凡是来往信件，必会在信纸上留下一个黑点，以防有人冒名写信。但高澄并不知道这回事，因此在写信给侯景时露了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