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人”名叫任胄,官拜丞相司马,经常侍奉在高欢左右。由于任胄是高欢身边的人,所以很早就与高澄熟识。
“下官参见大将军。”任胄急忙向高澄行了一礼,听到高澄说“免礼”后才敢直起腰,并用袖子悄悄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大将军怎么突然来了晋阳?也没有遣人知会一声?下官等人好前去迎接。”
“迎接倒也不必。”高澄在椅子上坐下,看着任胄道,“本将军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们,以前咱们还在一起喝过酒呢,现在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面了。”说着,他又打量了任胄几眼,“看来任大人的日子过得不错,听说最近常和郑大人在一起。唉,本将军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郑大人了,不知他过得如何?”
任胄听高澄忽然问起郑仲礼,心中蓦地一紧,刚擦净的冷汗此刻又冒了出来。“嗯,郑大人一切都好,劳大将军挂心了。”任胄急忙糊弄过去,又问道,“此番大将军来到晋阳,不知有何贵干?”
高澄道:“很快就要过年了,每到过年的时候晋阳的庆典和各种活动总是办的比邺城热闹。我在邺城待的烦闷,于是今年便想过来凑个热闹。听说正月十五元宵节时,晋阳会有盛大的百戏表演,我也是慕名而来。还有庆典上的投壶游戏,那也是以前经常玩的,像这种游戏还是在过年时玩最有趣。”
任胄听高澄唠唠叨叨说了那么多,心里却是越来越慌乱,他为何总是提到正月十五?还有百戏和投壶,莫不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这时,门外有人轻叩房门,高澄道了句:“进来。”门外那人便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只壶和几支箭。高澄接过壶和箭,那人便退了出去。任胄偷偷地瞧着高澄,不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高澄把壶放在空地上,后退了数步,拿起一支箭瞄准壶口:“还记得这投壶游戏吗?那时候我们最喜欢玩了,而且还是有赌注的,一赌就赌最大的。当年那个谁,连裤子都输掉了。”高澄说着,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却像刀子一样,完全听不出任何笑意。
任胄听的头皮发冷,他越是听不懂高澄在说什么,心里面越是害怕。
“你说我这一把能投中吗?”高澄转头看向任胄,笑着道,“我们不妨来赌一把,若是投中,我便割下你的左手,若是投不中,我便割下你的右手,如何?”
任胄闻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也因颤抖而变得又尖又细:“大将军饶命!下官不知做错何事,还请大将军明示!”
“明示?本将军的意思已经明示的很清楚了。”高澄又拿着手中的箭对准壶口比划了两下,淡淡地道,“现在你是否有话要对本将军说?”
任胄低头沉默,一双眼珠转来转去,表情既紧张又复杂。
高澄嗤笑一声,道:“任胄,你的脑袋可曾被门掩过?郑仲礼虽然是只草鸡,可你与他却又是大大的不同了。郑仲礼有个貌美如花的好姐姐,任谁都会看在他姐姐的份上赏他一具全尸的。”高澄舔了舔嘴唇,似乎那上面还留着美人的香气。他走近任胄,狭长的双目中透出幽幽冷光:“你呢?你有什么?我听说你家里几乎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女眷嘛。哦,本将军忽然想起任大人好像有个侄子,今年刚满十二岁,的确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呢。若是任大人不介意,把他赠与本将军可好?”
“这……”任胄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灰白,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高澄,心中忽然想到近几年宫廷中流传的一则传闻,莫非大将军他……
“怎么,任大人不肯吗?”高澄双目一眯,“那么你就只好说出本将军想听到的话了。”
高澄的目光不断地游走在任胄的周身,任胄感到身上似有千万条小蛇在噬咬,内心挣扎了良久,任胄终于缴械投降:“都是郑仲礼拉我参与进来的,整出计划也是他自己设计的,小人……小人什么也没做过啊!”
“郑仲礼?”高澄冷笑道,“你也不必把罪过全部推到他身上,依本将军看,你恐怕也存了图谋不轨之心吧,不然郑仲礼为何不找别人,偏要找你?我知你因为饮酒游纵,不勤防守,被我父亲斥责过。后来你又暗中与关中勾结,被他发现。我父亲器重你,没有追究你的罪责,可你非但不思回报,反而心生怨怼,竟敢对他下毒手!”
“小人该死!求大将军网开一面!”任胄不住地磕头求饶,想起高澄平日里那些残酷的手段,不禁连胆也吓破了。
“好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高澄一脚将任胄踹倒,“说吧,除了你们两人之外还有谁参与了?”
“还……还有尔朱文畅和参军房子远。”
“尔朱文畅和房子远?没有别人了么?”
“没有了……”
高澄眼中寒光一闪:“任大人,你若是再敢有半句虚言,本将军这里可有的是花样陪你玩。”
“没有了,真没有了!”任胄凄厉地喊道,“我们都是受了尔朱文畅的蛊惑,自从尔朱荣被先帝所杀,尔朱家一直贼心不死。那日我们与尔朱文畅一起喝酒时,他说自己看上了郑仲礼的姐姐郑大车,他自己想做皇帝,而后封郑大车为皇后。酒宴之后,尔朱文畅忽然提出要刺杀高丞相,我担心勾结关中的事迟早要被问责,因此就同意了,郑仲礼和房子远也说此法可行。”
“在过元宵节时刺杀我父亲,这想法是谁提出来的?”
“是尔朱文畅。”任胄道,“他说元宵节时是最佳的动手时机,而后郑仲礼便自告奋勇地去雇杀手。”
“这事是你们在酒席上策划的?”高澄轻声一笑,心道,果然是一群纨绔子弟酒足饭饱后一头热闹出来的事端。“你们打算如何行刺?”
任胄道:“高丞相喜欢投壶和打簇,我们本打算趁他玩游戏的时候动手。”
“嗯,听起来倒是很有新意。”高澄的眼中闪过一抹玩味的光,“那么如果刺杀成功,你们有何打算?”
任胄一愣,显然没想到高澄会如此问:“如果刺杀成功,我们便可以控制晋阳。”
“那么本将军来问你,你们手下可有军队?那伙杀手又能支撑你们多久?你们能直扑邺城吗?到了邺城又该如何战胜我?尔朱文畅想如何称帝?”
一连串的问题打的任胄晕头转向,这个刺杀的计划本就是四个人酒后提出的,高澄说的这些,他们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看到任胄一脸愣怔,无言以对的样子,高澄大笑起来:“四只草鸡还妄想掌控朝政?若是尔朱文畅也能称帝,那我高澄岂非能做玉皇大帝?”
笑声渐渐停止,高澄又坐回椅子上一言不发,似乎正在思考些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看向任胄,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本将军可以放你离开,但你要保证忘记今晚的一切,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也不许把本将军的行踪透露给别人。若是走露了一点风声,不但你要被碎尸万段,连你的侄子本将军也会笑纳。”
于是,他便真的放了任胄。
从房间里出来,韩风问高澄何时前去通知高丞相。可高澄却云淡风轻地道:“此事不必惊动丞相,也不要向别人透露我的行踪,我们只需加派人手保护他即可。”
陆鸿影在一旁看着,愈发弄不懂高澄想做什么了。
几天时间过去,高澄始终窝在房间里,不是看书就是靠玩樗蒲打发时间,看样子是想苦练技艺,准备胜过祖珽,但是通知丞相的事却一直没有下文。因此,不止是陆鸿影,高澄的其他手下们心里也存了不少疑问。可是偏巧这位主子性情乖张,心气稍有不顺便是喊打喊杀,所以也没有人敢开口询问。
这一日,陆鸿影在客栈门口碰到了两个脏兮兮的乞丐,满脸污垢,还一个劲儿地往陆鸿影身上靠。陆鸿影与他们纠缠了半天都无法脱身,正待发火时,却听其中一个乞丐笑嘻嘻地道:“小姑奶奶,赏我们口馒头吃吧。”
那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竟是于仲坤。陆鸿影惊喜地道:“我说为何一直看不到你们的影子,原来是打扮成了这副鬼样子。”
于仲坤咧嘴一笑,做出一副滑稽相,挤眉弄眼地道:“我们这不是怕被杀手们认出来么。”
“别闹了,快说正经事。”于伯乾给了弟弟一个爆栗,道,“我们在城东的万福客栈里找到了我们的马车。”
“千真万确?”
于仲坤点头道:“看的真真的,绝不会有错,那一定就是杀手们的落脚点。”
陆鸿影思忖了一阵,道:“我还是把这事报告给大将军吧,毕竟事关重大,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随后,陆鸿影便把万福客栈和马车的事告诉给了高澄,但在说的时候她只告诉高澄马车是她在外面偶然发现的,至于于氏兄弟,她却只字未提。高澄听罢看了她一眼,便命人去监视那家客栈,而后便一心一意地钻研樗蒲,既不去客栈抓人,也不提通知丞相的事。陆鸿影瞧地目瞪口呆,心道,这大将军莫非是另有计划吗?他该不会当真不在乎他老爹的性命吧。
在种种茫然和不解中,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进入了隆冬腊月。快到年底,城里的年味也浓了起来。昨天晚上,晋阳城里纷纷扬扬地下了场大雪,清晨起身一看,世界已成一片冰雕玉琢,晶莹的可爱。各家各户的大门上都贴起了神荼和郁垒的画像,长街两旁商铺和民居的屋檐下都挂上了鲜艳的大红灯笼,从街的一端向另一端望去,就好像有两串长长的冰糖葫芦摆在银白的冰砂上。一身乞丐装扮的于仲坤舔了舔嘴唇,喃喃道:“小姑奶奶,这回我是真的饿了。”
陆鸿影失笑道:“好好好,一会儿姐姐给你买糖吃。”说罢,她站在街边,望着晋阳城里美好祥和的景致,心里倒生出了一股赞叹。以前总以为邺城是最繁华的地方,没想到这晋阳倒也不输给邺城。
新年将至,许多百姓都在街上采买年货,有的甚至一家老少全部出动了。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陆鸿影站在他们中间,一颗心也仿佛暖和了起来。她回想起年幼的时候,村里每逢过年,必会张灯结彩,而她通常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父亲。
“唉,爹爹……”陆鸿影心里有些发酸,一家团聚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可你为何要离开呢?她拿出那块玉佩,轻轻地抚了抚。可惜天气太冷,玉佩被冻的冰冷,好似一块冰坨。
于氏兄弟见陆鸿影望着玉佩发呆,知道她必是触景生情,想起了父亲。于伯乾道:“除夕当天,大将军会留你们一起过年吗?”
“大将军?”陆鸿影撇了撇嘴,“他只记得玩樗蒲,才不会管我们呢。”
“那就好。”于伯乾笑着道,“我们三人一起过除夕吧。”
陆鸿影一愣,心里流过一道暖流:“嗯,没办法,那就只好这样啦。”
除夕夜的万家灯火映红了半边天,高傲的苍穹上像盛开了大朵大朵的红牡丹,城里的火树银花直欲与璀璨的星河争妍。
房间内弥漫着屠苏酒的香气,陆鸿影和于氏兄弟围坐在桌边。年夜饭虽不丰盛,但在此刻却已胜过世间所有美味佳肴,因为这是三人忙活了一整天做出来的。陆鸿影看着这一桌子的菜,忽然想起了那张虽然饱经沧桑,却依旧神采飞扬的脸,不知道大叔现在身在何处,当日如果不是遇到他,我也不是现在的陆鸿影了。
于仲坤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神色间带了一丝伤感:“除夕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只可惜我们兄弟早就是没有家的野孩子了。自从遇到百戏团,就把他们当做家人看待,没想到……不知道阴间有没有过年的说法,如果有,他们一定能在阴间团圆了。”
“他们在阴间团圆,而我们三人大难不死,可以在阳世团圆,不论怎样都是团圆,你那么伤感作甚?”于伯乾白了弟弟一眼,可话说完,他自己却先拿起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口。
陆鸿影笑了笑,认真地道:“有你们在,真好。”
于伯乾听了这话,急忙低头去倒酒,眼中有丝晶莹闪过。他举起酒杯,道:“希望咱们每年都能这样,有肉可以吃,有酒可以喝,有命可以活。”
于仲坤也举起杯:“希望小姑奶奶能早日找到父亲。”
陆鸿影最后一个把酒杯举起:“希望我们三人永远是朋友。”
祝酒词说完,三人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