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没有停歇的意思,往常辛勤劳作的渔民都回了家,湖面上见不到一只船。当归站在岸边,十分之挠头。
他受了伤,无法施展飞行术,码头上有几艘金鼎堂的船,可他不会摆弄。
实在不行只能停留在岛上,等雨停后渔民出现。几百具尸体就在身边,尽管大怪猫苗乌说“纳米虫”不会攻击当归,但瞧见那些几小时前尚是大活人的骷髅,他心中难免别扭。
“燕雁无心,
稷湖西畔随云去。
数峰清苦,
商略黄昏雨。
泛舟岛边,
拟共天随住。
今何许,
凭礁怀古,
乱枝参差舞。”
一阵隐约的歌声从湖面上传来,曲调悠扬,文辞雅致,辨别来源,是在湖心岛的另一面。
当归大喜,怕唱曲的船不往岛这边划,急忙以歌声相和。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当归拼命扯嗓子喊,连气管带得隐痛。然后,他爬上一块大礁石,左顾右盼不住地眺望。
过了好一会儿,一艘乌篷船从湖心岛右侧绕过来,随着水波轻微地起伏。
船头坐着一名中年人,文士打扮,外罩斗笠蓑衣,手中一下下扳动双桨,意态高贵潇洒。打眼一看,便知此人的身份不同凡响,不知为何要亲自操舟。
文士瞧见当归后,面露惊讶之色,停下桨询问:“方才的曲子是小哥所作?歌词意境深远,洒脱中见沉郁,我还当是红尘中打过滚的沧桑过来人。”
这首曲子是吴有虚的最爱,在百草谷老头儿几杯黄酒下肚后,常击节吟唱,当归听多了记住。以他的小小年纪,自然领会不到其中的感慨,但觉词曲优美而已。
“曲子不是我原创,听来的,先生见笑了。”当归赶忙声明。
中年文士追问道:“原作者是谁?”
“旅途中偶遇的山野老人,不曾问姓名。他唱了,我听了,然后擦肩而过,各奔前程。知音何必知人,足矣。”当归面不改色地装风雅。
中年文士更意外,不禁击掌赞叹:“小哥如此潇洒,佩服。难怪肯泰然立于大雨中,赏湖景,放高歌。”
“那倒不是,我急着要离开小岛,冒雨苦寻船只,心焦如热锅上的蚂蚁。”
中年文士哈哈大笑:“请上船。在下迂腐,不仅想知音,亦图知人,与小哥交个朋友。”
当归见对方言语不俗,气度俨然,也抱有结交之心。两人互相介绍,中年文士名叫齐在山,是允州人氏,旅行经过溧水河,听说稷湖的风景不错,便独自划小船来游玩。当归自称是习武人,不久前艺满出师,打算在江湖上历练一阵子。
“何小哥要去哪里?我在溧水上有船,如果顺路的话可送你一程。”齐在山问道。
这话把当归难住了,他真没什么地方可去。峨嵋山铁定不想回,乌铁镇,叶知秋等人十有八九在那里观察瘟疫,去了将碰个正着。然而躲避不是办法,金鼎堂的地下遗迹必须向师长们禀报,总感觉其中隐藏有凶兆,不可拖延放任。
齐在山见他许久不出声,便邀请道:“我将前往江宁府,观赏‘水神祭’,若你没其他的事情,不妨一道去看看。”
当归心中一动,找江宁府的普渡堂帮忙,或许能尽快联系上师父。
对世人而言,普渡堂是慈善机构,平时常救助贫困,免费治病等等;对于自家弟子,普渡堂相当于中转站和后援会,可以得到金钱、情报、武力上的支持。
普渡堂最常见的功能是交换信息,尽管修道者一天能飞数百里地,但专门以此来寄送消息太浪费劳力。因此,外出的弟子们每到一地,先去普渡堂报到,说明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有什么事要办。如果需联络他人,则留下信件或口信,以及收信人的姓名地址。
然后普渡堂统一安排,例如甲将去眉州,恰好乙和丙有信要送到那地方,即可请甲代劳。
时间久长了,积累起口碑,其他小修道门派也来委托和帮忙,他们没能力独自建立类似的机构。于是,普渡堂成为修道界的互助邮政驿站。
在大部分州县都开设有普渡堂,大小不一,偏僻地方去的人少,办起事来没那么方便。江宁府普渡堂是附近最大的一座,地处交通枢纽,信息发达,来往的修道者特别多。可请他们发讯息联络吴有虚,去乌铁镇治疗瘟疫,同时帮当归洗脱“强暴”的冤屈。
江宁府距离青沅州三百多里,当归暂时不能使用道术,乘齐在山的船不失为良策。
当下他答应,随齐在山沿溧水北上。齐在山的船不算大,内部装修极精致,有七八名仆役侍候,以及两名专职的厨师。显然,他不是一般的有钱,而是非常有钱。
在旅途中,两人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扯到医卜星相,从琴棋书画聊到山海奇闻。齐在山学识渊博,谈吐清奇,举止间不经意流露出威严的风度,料想不是寻常文人。当归跟随吴有虚日久,耳濡目染,也有着许多不同于流俗的见解。双方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八天后,来到了江宁府。
江宁乃中江州首府,仅次于京城的楚江国第二大城市,拥有六十余万人口。八座城门供各地的客商进出,其中包括两道水闸门。一条人工开凿的运河将城市分为两半,南连溧水,北接中州大陆的第一大河扬子江。
齐在山在江宁府有一座别院,邀请当归去住宿。当归婉拒,说有一位师叔在城里面,按江湖礼节要先去拜会,听他的吩咐再决定。于是齐在山给了府邸的地址,天河大街十一号,让他有空来做客。当归是乡巴佬,不知道天河大街上尽为王公贵族。
船进城后,当归与齐在山道别,从码头上岸。
大街上的繁华热闹不必细说,胜过当归以前见过的所有城市。再过十几天,是一年一度的“水神祭”,楚江国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今年尤其盛大,楚江国王将亲临参加。因此,官府早早开始做准备,街道整理得焕然一新,两边的大树上扎着彩绸,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
当归找路人打听到普渡堂的所在,寻找过去。
江宁府普渡堂的规模不小,一座五进的宅子,占据了半个小巷。接待处有三名弟子在当班,其中一个圆脸小个子,面目和善,见有人进门便点头笑了笑。
当归走上前,送上一块赤铜牌:“我叫何当归,这是名牌。”铜牌是每位原道宗正式弟子都有的东西,在山上时当通行令牌用,下山后作为身份的标志。
三名弟子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当归的身上,圆脸弟子拿起铜牌,翻来覆去看两遍,抬头笑道:“何师兄你好,请坐,在下张峥。请问来江宁府有什么需要吗?”
当归说,想给师父吴有虚传口信,乌铁镇发生了瘟疫需救治,另外有一件要紧的私事当面谈。
“好的,我马上把消息传出去,联系上吴师叔大概要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当归面现为难。撇开自己的麻烦不说,乌铁镇的病人怕也等不了那么久。
张峥解释道:“这是最坏的预期,因为不知道吴师叔目前在哪里,需要通知每一个分堂。你想想,最北面的分堂在极地堡,最西面在大沙漠边缘的陀陀娄国,轻易没人去。若中等府县,十天之内即可收到消息。关键看吴师叔是否露面,运气好的话,三五天你就能见到人。但如果他老人家在深山老林中采药,一直不到城市,那谁都没办法。”
当归感觉在理,道谢说:“有劳张师兄。”
“不客气,分属当为。你的事我要做登记,”张峥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翻找,“……登记簿用完了,赵师弟,你去后面拿一本。”
一名弟子起身,快步走出接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