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棠哥儿又在树上坐着呢。”从镇里赶集回来的孙大娘牵着小豆子。
小豆子问:“阿奶,树上很好玩吗,我也能爬吗?”
“小皮猴,你爬甚喏!”孙大娘虎着脸道,“阿奶又不打人,你也要到处躲祸?”
小豆子似懂非懂,晃着脑袋说:“原来躲在树上就不用挨揍啦,那我们告诉翠丫姐姐吧,让她也去树上躲着!”
孙大娘摇头叹气,念着真是作孽的两家人,拽着孙子走远。
陆时棠拨开繁茂的枝叶,看着孙大娘祖孙走远的背影,歪了歪头。
他常听到翠丫这个名字,在村民的口中,她总被李家夫妇打骂。
那个叫做翠丫.的小姑娘和他一般大,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像小鹿一样怯怯。
他在村口遇见过她一回,削瘦的小身板背着竹篓,脚上的鞋磨得破破烂烂。那双怯生生的眼睛看见他时,飞快的低下去,加快脚步走远。
陆时棠没有和她说话,继续坐着发呆,待日暮沉沉时,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家。
后来,他常常看见翠丫,听说李家夫妇逼她编竹篓去镇上卖钱,所以她时常早出晚归。
有一日,翠丫蹲在树下哭,他从树上翻下来,还吓了她一跳。
翠丫问他为什么坐在树上,他反问翠丫为什么哭。
翠丫说,是因为去镇上卖竹篓时少收了十几文钱,被她娘狠狠打了一顿。
望着她脸上青肿的痕迹,陆时棠忽地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怜感,把自己的荷包丢给了她。
他不知道翠丫拿了银子回家有没有再挨打,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翠丫了。
孙大娘和她的妯娌们在村口唠嗑,说翠丫去了大坝村做丫鬟,听李家夫妇说每月有好多工钱,他们夫妻连衣裳都换了崭新的。
陆时棠坐在树干上眺望远处,忽然有些羡慕翠丫,他也想离开这里,去远一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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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冬天很冷,薛音儿冒着风雪出了远门。
她打扮得花朵一样,梳着云髻,如同二八少女笑语晏晏。
“小阿时放心,娘一定为你讨个名分,到时你爹爹将咱们母子接到上阳都,一家人就不必分离了。”
他平静地应着,眼里没有半点波澜。
去上阳都做什么呢?他一点也不想去。
阿娘总在他面前提,他的父亲布衣出身封侯拜将多么英勇无双,可是封侯拜将的人就一定是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吗?
至少他不这么认为。
如果陆允桓有一丁点在乎他和阿娘,也不会十几年来从未露面了。
薛音儿出远门的那段日子,陆时棠难得有了轻松。
他不必替烂醉如泥的薛音儿收拾满屋狼藉,也不必忍着痛承受她疯癫无状时的伤害。
他忽地生出了一些想法。
逃跑吧。
乘她不在,逃得远远的。
他想了很久,却又放弃了。
这天地虽大,可没有一个人与他相关,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没有人爱他,他不知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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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音儿在腊月十三那日回来了,出门时满面春风,回来时却癫狂万分。
她揪着陆时棠的领子,用东西砸他,掐着他的脖子狰狞哭泣。
“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为你去讨名分,你爹的长子也不会错过救治死了,他再也不愿见我了,怎么办……如今可怎么办……”
他如同布偶般麻木地任她掐打,身上被碎瓷片划了一道又一道血痕:“我也不知道呢阿娘。”
薛音儿死死地盯着他,怨毒道:“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如去死好了!”
他被掐得几乎窒息,良久后薛音儿才松了手,伏在地上号啕痛哭。
他拖着满身血痕狼藉,逃离她的哭声。
冬日的湖畔冷风习习,他坐上湖岸边一叶小舟划到湖中心,望着苍穹中一轮明月发呆。
月色真美啊,可惜这样好的月光,从来照不到他身上。
——“你不如去死好了!”
脑海里回荡着薛音儿的尖叫。
湖面银光粼粼,倒映着月影,也倒映着他狼狈的模样。
也好,那就死了也好,这世间本也没什么让人留恋的。
他最后抬眼看了一会儿月亮,迎风跃入了湖中,毫无挣扎地任由冰冷刺骨的湖水将他吞噬。
湖水里寂静无声,碎光倾泻着在头顶,随着他的沉没一点点远去。
他凝着光亮渐渐远去,意识一点一点消失,恍惚间想起,今日是腊月十三,是他的生辰。
最后许个生辰愿望吧。
愿他长眠湖底,得月光岁岁年年相伴。
愿来世,世上能有人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