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连日大雪,街前扫路的人没日没夜忙,盼着天公作美能消停几天,让他们喘口气。
各府门前小厮一日也要跑好几趟,将门口积雪收拾干净,以防路滑摔了主家吃罪。
定远侯府内。
陆允桓缓缓将清透酒液倒入酒盏,透过重重烛火,目光落在对面一身玄色劲装的少年身上。
“好不容易回府一次,怎么不换常服?”
陆时棠坐得端正,俊美无俦的面容不带一丝表情。
“麻烦,一会儿要回戍营。”
“你。”陆允桓重重搁下酒盏,“你当府里是什么,过路的脚店?来了便走,多留一晚也能要了你的命?”
“侯爷息怒,我并非此意。只是指挥使几次下令催促,不得不回。”
少年眉眼坚毅,挺拔身姿如一柄打磨雕琢以待出鞘的利刃。
曾经陆允桓以为,这柄利刃会为他所使,为侯府未来开辟疆土。但如今利刃有了自己的锋芒,甚至连近也近不得身。
“你我父子,何须这样针锋相对。”
“侯爷,我很早就说过。在外,我会尊您一声父亲,在内,就不必虚以委蛇了。”
“什么虚以委蛇,这就是你与亲父说话的态度吗。”陆允桓冷哼,“我将世子位予你,并不是让你处处同我唱反调的!”
少年抬起眸,眼底是一片阴翳:“沾您的光,外人喊我一句小侯爷,但你我都明白,选择我只是你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一声讥诮的笑溢出唇齿:“所以,请侯爷不要再说什么父子情了。我会做好分内之事,如您所愿向上爬,以保您后半辈子能延续荣华。”
“陆时棠……”
“您就当做这是一场交易,表面功夫遮掩一二也就罢了。”
“岂有此理!”
宽大的袖袍扫向桌案,盛满酒液的酒盏哐啷落地,碎成几瓣。
定远侯夫人被酒液溅了满脸,保养得宜的雍贵面容蓄起怒意,将银筷拍在桌上,抬帕狠狠擦拭。
“还让不让人用饭了!”
怒火烧到头顶的陆允桓发作势头被生生掐灭,训斥的话堵在喉咙,觑向她艰难咽下。
“是这臭小子起的头,我不过说了两句,你瞧瞧他像什么样子?”
“他哪个样子,他这个样子不是你造成的吗。”定远侯夫人没好气将帕子丢开,“弃了他十几年,才接他回来收拾烂摊子,还肯保你后半辈子享福,你就偷着乐吧。”
儿子不理,夫人不帮。陆允桓一个头两个大,但从前的事情心虚难辩口,只能攥紧了拳砸向膝头。
定远侯夫人看着凉透的菜,也没了吃的心思。
她抚裙起身,立时有仆妇伸手来扶。
“时棠,明日是你的生辰。”
华贵的裙袂停在少年身前,定远侯夫人侧首道:“本是打算为你过生辰,才让董指挥使提前一日催促你回来。不过眼下看,还是我思虑不周。”
“将东西取来。”
“是,夫人。”仆妇脚步稳快而去。
片刻后,那仆妇取回了一只匣子,双手举于头顶前递。
“听董指挥使说,你的弓术很好。均儿从前也爱弓箭,但他身子不好,甚至连弓也拉不开,每每去皇家秋猎,只得抱一本书眼巴巴偷看那些儿郎纵马射猎。”
定远侯夫人将匣子交予陆时棠,眼角微有湿润。逆着光影陆时棠未看真切,只是一晃眼,她又是温柔雍容的模样。
“提早一日祝你生辰快乐。”
陆时棠抿了抿唇,手中匣子微重,匣内应当是一把用料很好的弓。
这是他平生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尽管送礼之人大约是对逝子移情,才将这份心寄在他身上。
定远侯夫人眉目温和,并不像薛音儿美艳之余常年透着偏执的癫狂恣意。
同样是母亲,为何定远侯夫人会记得陆成均喜爱弓箭,薛音儿却只会鞭打他后又抱着他痛哭。
陆时棠从来也想不明白。
他微垂眼帘,低声道:“多谢夫人。”
随后起身带上匣子,迈出了灯火重重的厅室。
厅室外,辛元儿抱着伞打哈欠,见他出来,连忙开伞举起,奈何个子太小,连陆时棠的肩头都够不着。
“咱们去哪儿,去你的院子吗?”
“回戍营。”
“啊,那太可惜了,我还没住过侯府呢,本想着回头可以和阿奶吹嘘一番,要不住一晚吧?”辛元儿举着伞蹦蹦跳跳。
“你话很多。”
……
风雪将二人声音掩去,定远侯夫人目视少年远去,微不可闻一叹。
“你瞧瞧,他就是这个死德行。好心好意打算明日为他庆生,寻常人给个台阶也就下了,他呢,半点不领情。”
陆允桓哼哧道:“性子是半点不像我,和他那个疯娘一模一样。”
话说出口,陆允桓就后悔了,好端端提薛音儿做什么。
果不其然,定远侯夫人扫袖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像你才更糟,薄情寡义欺内瞒外。”
“夫人呐……这话太重了。”陆允桓讨好道,“我让人把菜热一热,先坐下吧。”
“我管你重不重,自己爱吃慢慢吃吧。”她冷哼一声,扶了扶头上珠翠,扶着仆妇的手离去。
一干婢女跟着定远侯夫人乌泱泱出了厅,屋里伺候的人则将头埋低。
陆允桓与一桌冷菜干瞪眼,气得踹向桌脚。
“自己吃就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