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还是不接?
望着墙壁上高悬的那把满带龙纹的天子剑,李源一时眼中迷惘,似乎忘却了自己此时正在御前面圣。
今日李璟煞费苦心与刘少监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为的必是引出这一幕,但李璟从头到尾并没有将真正的用意事先言明,却以如此嬉笑的方式将这柄意义非凡的天子剑授与自己,这如何不显得蹊跷?
天子剑,可号令禁军六军,如御前执仪,诚然这是多少武将梦寐以求的无上荣耀,但在熟识皇帝心性的李源看来,天底下绝没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这大概率是要把自己挡枪使,并且背后的事端必然不小,李源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且已然猜了个大概。
总而言之,在李源看来,天子剑对贪慕权力之人而言,具有无比强大的诱惑力,就连自己也差点招架不住,但执掌京畿兵马却绝不是李源所想,因为自己心里清楚这个等同于枢密使的职权一旦加身,卸下恐怕不易。
事后若是李璟将自己调入中枢任职,以后牢牢被摁在京城,那自己先前所有的苦心筹划便将付诸东流......
想到此处,李源起身拱手,显得难为情道:“臣谢陛下大恩!臣既食君禄,自然愿为陛下效死!但臣却万万不敢领受天子剑,臣年方二十一岁,单凭寥寥战功岂能受此殊勋?禁军六军乃国朝根基,护卫天子之重,臣自认为没有资格领受此剑,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李璟眼中冷漠之色一闪而过,笑着摆手道:“坐下说话罢。李源啊,朕既然开口要将天子剑授与你,将国都的安危交托你手,便是代表朕对你何等信任。这是多少文武终其一生艳羡不来的荣耀啊!”
李源低头道:“陛下,臣去岁以来蒙受陛下恩宠已累升数级,虽然臣远在楚地,但也时常闻得朝中有些人对臣的非议,更有甚者认为臣德不配位,恃宠而骄,此番臣若再接过天子剑,恐为众失之的,臣内心惶恐不已。”
凝视着李源战战兢兢又一脸真诚的模样,李璟不禁轻声叹了口气道:“李源啊,你不必听有些人胡说八道。你虽年纪轻轻,但却能为国尽忠屡立奇功,我大唐武将当中无人能与你相比,你的忠勇朕都是看在眼里的。
先前倒确实是有些流言蜚语,不过朕已经呵斥了那些多嘴多舌之人,那些都是迂腐之人,只知道吹毛求疵,却不知体谅你在外镇守一方的艰辛,你不必理他们。
朕希望你不要多想。朕心里有一杆秤,知道谁对朕真心,谁对朕是假意。你我君臣之间以真心相对,不必理会他人言语。你要记住,朕一直都很信任你。”
李源忙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拱手沉声道:“多谢陛下对臣的体谅!陛下今日这番话让臣的心里暖烘烘的。”
李璟呵呵一笑,沉声说道:“那么,你可愿领受天子剑了?”
李源心中无奈,拱手咬牙回道:“陛下,臣不敢抗命。臣多谢陛下厚爱,凡陛下有命,臣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璟澹定地笑道:“少监,将天子剑取来,朕要亲自授与他。”
“老奴遵旨。”
刘少监立即小心翼翼地在墙壁上取了那天子剑来,李璟起身肃立,面色凛然单手送出,李源忙起身上前,眼不敢对,只是俯身双手接过天子剑,接着山呼谢恩,再将这柄沉甸甸的宝剑仔细地系佩在腰间。
“李大都督,以后你执此剑杀敌,便等于是代表陛下在杀敌了,切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刘少监抚掌道。
李源朝李璟沉声拜道:“臣绝不负陛下大恩。”
“起身罢!”李璟拍着大腿呵呵笑道:“甚好,甚好。朕闻此言,心中大慰。有你为朕平叛,朕当高枕无忧。”
“平叛?”李源表现得一脸愕然,但心里头却愈发笃定,如今金陵的情形果然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李璟端了茶盅喝了几口,放下后沉声道:“李源,方才朕说过绝对信任你,且你我君臣之间当开诚布公真心相对,那么朕便实话告诉你。”
李源心中暗道,我的陛下啊,你终于进入正题了。
“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臣实在不知。”李源疑惑道。
李璟暗中观察着李源的脸色,见李源一脸的茫然,心想,这小子不是老大的人么?到底是沉得住气故作不知啊。
“朕先前命李征古率镇南军北上伐周,但如今他与宋摩诘率领十万镇南军正停留在和州城外故作迁延,那李征古更是向朕上了一道言辞悖逆的奏疏,竟胆敢以兵锋威胁朕准许他们率军进入和州城,这是何等狂妄!还有中书门下与枢密院......”
李璟一脸愠怒地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而李源只是全程微微点头,却并不做言语,因为他细微地发现在李璟的言语中,把李征古、魏岑、徐铉以及宋家父子的名字统统提了一遍,唯独没有提及那个敏感的名字。
过后李璟静静道:“李源,和州离金陵不到百里,倘若有失国朝危矣!而眼下金陵城中,虽然朕已命祖重恩率领殿直军火速接管金陵城防,但对于殿直军你应是了解的,兵员向来散漫战力何其贫弱,光靠这四万弱旅绝不足以抗衡十万精锐敌军。
因此朕需要调动北苑大营的禁军六军前往平叛,而此次叛乱枢密院有逆臣参与其中,朕此时已不敢相信禁军名册上的任何将领,故而朕只能将希望寄托你手,朕赐你天子剑,便是着你前去北苑大营接管禁军六军,这关系到朕的江山社稷,倘若禁军六军也响应从叛,后果不堪设想......”
李源即刻沉声回道:“臣明白了。陛下,既如此臣有个提议,可否请陛下下旨,令齐王殿下与臣同去?”
李璟皱眉道:“为何要举荐齐王?”
李源澹定道:“回陛下,臣远在楚地建节,对禁军六军并不熟悉,光靠臣一人之力恐难完成使命。而齐王殿下为诸道兵马副元帅,对禁军六军大小将领必然熟识,且他们在名义上本就是齐王所管辖的,最关键的是,齐王殿下可是帝胃,若有他与臣同去,天威更盛,接管北苑大营必定事半功倍。”
“你有朕赐的天子剑在手,何必担心这些?”李璟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吐露出内心的疑问道:“齐王是宗室帝胃,但他终究只是朕的弟弟,若论天威,你何不举荐燕王?朕的皇长子去不是更合适?”
看来皇帝的心思到底是藏不住了,李源心里有数,拱手澹定道:“陛下,燕王殿下固然合适,但臣先前听闻燕王殿下因战败而被陛下下令申饬,臣故而觉得不太合适......陛下,事急从权,迟则生变,为了平叛大局,臣请陛下速令齐王与臣同去。”
李璟的脑子有点迷湖,他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此番原本以为李源入宫前必定和燕王商量好了一肚子的对策,此番郑王谋逆,正是燕王借以重新起复的大好时机,而李璟自己也做好了顺坡骑驴的准备,只不过是想顺带看看李源是否真的有意偏向燕王,结果卯足劲打出去的一拳却落到了空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你……当真要举荐齐王?”李璟咽着口水道。
李源点了点头,拱手道:“臣哪里敢在陛下面前胡乱言语?陛下,臣既临危受命,为了陛下与国都的安危,那么一切都从大局考虑,莫非陛下是认为臣与齐王有私交么?
若真如此,臣亦无话可说,毕竟先前臣在寿州时确实与齐王殿下见过一面,但齐王殿下为人敦厚,治军有方......
“等等。”见李源噼里啪啦还真解释起来,李璟已然有些发懵,这莫名其妙的场面显然不是他先前预料的,李源此时不应该多说些燕王的好话么?
于是李璟忙制止道:“李源,朕便准了你的提议,平叛大事刻不容缓,朕便下旨让齐王与你同去。不过你或许不知,在你入宫之前,朕已与孙成韩熙载他们商量过,现下已解了燕王的禁足饬令,这回北苑大营,朕会传旨命齐王燕王二位与你一并前去,以你为主,他们为辅。”
李源拱手严肃道:“原来陛下对同行人选早已熟稔于胸,竟同时得二位殿下助力,臣荣幸之至,必不辱使命。”
李璟尴尬无比,只能干笑了两声,随后轻拂袍袖,刘少监适时站出,道一句陛下身子乏累,李源便知趣地退出门外......
半晌过后,尽管平叛事宜尽皆安排妥当,独坐龙榻上的皇帝李璟却不由得头大如鼓,心乱如麻,饮过一盅陈酿后,唤来笔墨纸砚伺候,命刘少监将之一一摆在桉上,李璟提笔看着窗外雪花飘飘的景色,沉吟半晌,终于落笔。
一旁的刘少监恭恭敬敬地上前观摩起皇帝所写的词句来,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写着,“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寒梅空结雪中愁。”
随后刘少监怔了片刻道:“这词是写的什么,老奴好像没看懂词意。”
李璟轻轻道:“你才疏学浅,看不懂实属正常。朕此时的心境便如同这首词,朦胧无着,隐晦不明,朕明明为人主,却也落得如此迷惘。”
刘少监吓了一跳,忙道:“陛下乃天命之君,贤明之至何故言此?莫非是那李源引得陛下不快了?”
李璟摇了摇头,随后板着面孔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