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李源看到那一批破烂盔甲兵刃时,其实心里何尝不想骂娘,甚至有一种将这些破烂堆在一起当着两名朝廷官员的面前焚烧成灰尽的冲动。但李源明白决不能这么做,穿越而来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本就处事有计的李源已经变得愈发老谋深算,对事情的考虑也深刻了许多。
任何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自然都有其发生的缘由,在不了解这种缘由的情形下做出不恰当的举动,那是一种莽撞幼稚的行为。
譬如眼前的这件事情而言,皇帝李璟爱子心切,如今郑王李从嘉仍迟滞在朗州未归,而天使韩熙载正是带着使命起来,为的便只是顺利将郑王带回金陵,所以按理来说,李璟是绝不希望在这节骨眼上发生任何变故的,至少眼下朝廷与李源之间仍有些甜情蜜意,哪怕是表面。
何况李璟仍然把李源当枪使,马上便要进军桂管,南下攻汉,送来这么一批上不了台面的残次品,对接下来的战事必定不利。
皇帝既然是这个想法,底下的朝臣则更没有理由如此,因为如今的朝堂几乎皆为郑王一党所把持,郑王李从嘉的利益乃至生死,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左相徐铉等人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举动,竟然任由这一批破烂物资替换钱粮送至朗州,这是不合逻辑的一件事情。
那些老狐狸并不愚蠢,不可能不知道李源接到这批物资时的反应,也应该知道此事对郑王回朝并没有好处,但这些破烂却依旧送过来了,其中必有缘由。
故而,在没弄清楚这缘由之前,李源是不会轻易表现出任何情绪的。
毕竟再破烂的物资也是物资,这些盔甲兵刃虽然破烂不堪,但还是有些用处。这些东西可以重组,盔甲可以重新修补,那些锈迹斑斑的兵器也可以磨得锋利,再不济可以在军器监回炉重铸,总是能物尽其用。
如今军器监正在全力加紧研制生产军备,但供给的重点以扩军整编后的武平正规军为主,并无法照顾到各州县的团练兵马,故而这些物资还是有点用的。至少从这方面考虑,便没必要冲动而去拒绝这些物资。
午后的宴席上,李源也确实问出了缘由。虽然这两名朝廷官员说话很是谨慎,但在堂堂朗州大都督的殷勤招待下,在美酒佳肴的伺候下,他们还是招架不住,话里话外透露了不少的信息。
在两名官员醉醺醺的话语中,李源得到了两个重要的信息。一是,金陵军器监制造出的盔甲兵刃最近正在全力供应驻防洪州的镇南军,这支人数共达十五万的兵马正在全力更换武备。二是,枢密使魏岑亲自下的命令,要求全力供应洪州的兵马,并亲自下令让这批破烂物资替换部分钱粮运往武平。
虽然两位官员并没有说明这两件事的具体情形,但李源自然敏锐地感觉到朝中发生了大事。
镇南军是卫国公宋齐丘手下统领的节度兵马,所辖水路兵马十五万三千人,治所在洪州府(今江西南昌),位于长江中游腹地,是威慑吴越、闽地的最重要的力量,在李源的武平军横空出世前,亦被称为各节镇中最骁勇善战的兵马。
这几年虽然战事颇多,但拥有十五万兵马的镇南军却鲜少出动,因为这支兵马的忠诚度,连皇帝也吃不准,这还得追朔到宋齐丘的父亲宋诚,英年早逝的宋诚昔日便是唐朝的镇南节度副使,因此宋氏父子在镇南军中的影响力非同一般,这支兵马也是为何皇帝对宋齐丘极其忌惮,却不敢唐突动手的重要原因。
宋齐丘自请隐居于池州境内的九华山后,却没有舍去镇南军节度使一职,只把镇南军兵马尽数交托于几名心腹大将,传命日夜操练安抚地方,如今镇南一镇算是安宁,除了江南人多粮足之外,也是因为这十五万兵马的巨大威慑力。
现在,这两位官员透露出朝廷正全力给镇南军兵马换装备,按照正常状况下南唐节度兵马五年一换装的原则,这次换装来的有些突兀。
上一次镇南军的装备全面更换还仅仅在两年之前,这是李源上任武平节度使之后才知道的南唐节度兵马换装的原则,而宋齐丘所属的节度兵马提前换装,显然是违背这个原则的。
只有一种可能才能解释这次朝廷的决定,那便是这镇南军兵马要打仗了,而且敢通过枢密院敕令正大光明地发出,说明这场仗还是经过皇帝允准的,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至于为何枢密院会给武平运来这些破烂的装备,李源却还是难以索解。这些装备明显是不能装备兵马的,就算拿换装之后的旧武备运往武平,也比给这些压仓底的破烂装备要好的多,莫非只为了恶心李源这等狭隘心思?不知徐铉等人到底用意是什么。
不得不说,李源的嗅觉是灵敏的,从两名官员透露的消息中也确实判断出了一些风向。但李源却并不知道朝廷中的局势远比他所想的那般扑朔迷离。这一次朝廷给镇南军兵马换装也确实是即将督促镇南军展开军事行动,但这其中的台前幕后的具体情形,李源自然是一概不知。
......
实际的情形是,南唐朝廷之中的局势自从徐铉、魏岑、李征古等人上位后便产生了化学反应般的效果。随着冯延己流放、陈觉病休,在很短的时间内,朝政便正式由以徐魏李三人为核心的郑王一党接掌,而皇帝李璟不知是否装聋作哑,竟然对他们肆意任免官员、结党营私的行为默许了下来。
例如沉肇,这位徐铉的好门生,为官以来无甚政绩,却得以升任吏部尚书进入核心决策层,明显是有所偏私的。
对于心计深幽的皇帝李璟而言,虽然对于哪位臣子上位,实际上他并不在乎,只要江山稳固、政令顺畅下达,争权夺利那是底下人的活计,他要的只是南唐国祚顺利延绵下去,但如今朝局郑王一党的独大,显然不是他所放心与希冀的平衡态势。
更何况李璟心里清楚,新上位的徐铉等人,似乎与九华山中的卫国公宋齐丘关系暧昧,这便触及到了他的底线,要知道烈祖李昪临终时的告戒之一,便是让嗣君警惕宋齐丘朋党,所以从他继位登基后,尽管没有办法将在南唐朝廷立足多年不倒的树大根深的宋齐丘击垮,却也要将他牢牢摁在深山老林之中。
作为皇帝而言,李璟深知,无论宋齐丘的风头有多么强劲,他到底只是一介臣子,往往只需要抓住对方的一个弱点,便可一击毙命。
于是李璟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多数时间在澄心堂中静思,只是暗中命令祖重恩盯着朝中的一举一动。
不久后,李璟终于找到了契机,因为他发现,自己退避三舍之后,反而促成了郑王一党的内部交锋,而新任枢密副使李征古,似乎便是突破口。
说到李征古,这位极其渴望权力的兵部尚书初入枢密院时,很快现出了原形,对于各种权柄之事应抓尽抓,不应插手的事情亦是趾高气扬地强硬参与其中。
枢密使魏岑当然采取的是听之任之的态度,旁人不知道九华山下发生的事情,他可是心知肚明,如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都是倚仗卫国公的朋党,犯不着互相争斗。
但随着近日以来,李征古似乎愈发受到皇帝李璟的看重,李璟难得开口的几次,皆是称赞李征古的言语,魏岑倒是没有感觉,而左相徐铉心中却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徐铉是不折不扣的文人,文臣侍奉皇帝,就像是贵妇人身边豢养的一群面首,就算他们都知道自己是一类货色,但还是会相互争宠。新来的人居然还越过自己的风头,老人岂会甘心?
一个月来,李征古愈发嚣张,竟然开始干涉中书门下的政务,而他与徐铉的政见不同,引发了数次争执,很快私人矛盾便扩大为中书门下与枢密院的正式矛盾。
徐铉本就是个表面谦恭私下记仇的人,很快便找到枢密使魏岑诉说,言语极为诚恳,道是倾向于入朝已久的魏岑,为何魏岑对于李征古的坐大视之不理云云。关键时候,近日一言不发的魏岑竟然表现出同仇敌忾的态度,这令徐铉欣喜若狂。
此后在这些争执中,李征古始终寸步不让,徐铉与魏岑亦沆瀣一气,本应团结一致的郑王一党似乎出现了裂缝,开始分化为两派。
当李源在溪州乌山脚下与彭清盈过着两日平静时光的时候,京城中的徐铉和魏岑已经达成了一致对付李征古的协议。老谋深算的魏岑很快便提出了方案,那便是如何让李征古远离京城。
魏岑的建议是,李征古如今的身份是枢密副使兼任兵部尚书,要想让李征古名正言顺远离皇帝的视线,最为简单有效的办法便是,让李征古带着兵马去打仗。这样,李征古便不得不离京去指挥战斗了。
让李征古领兵打仗不难,因为眼前就有个现成的理由,那便是先前北伐大败的事情,北伐惨败对于皇帝李璟乃至整个南唐而言,都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巨大伤疤,也是李璟近半年来浑浑噩噩、夜不能寐的缘由。于是左相与枢密使同时进攻,递交了要求出兵北国痛击报复的奏折。
徐铉不懂军事,直觉上却认为这是绝佳的妙计,压根儿不知凶险还在后头,也压根儿不知魏岑与李征古私下不知密谈了多少回......
左相枢密使代表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同时对一件事上奏,态度坚决地要求出兵,这在李璟登基以来还是头一回。
要知道以前都是李璟主动提出打仗,往往都会引发激烈的争论,例如国库空虚,例如人困马乏,而这一次中枢重臣难得立场相同,提出理由也很正当,又得到了大半朝臣的附议,甚至连远在江北的几位节度使都特为此事上奏声援。如此众志成城,倒是让李璟很是意外。
李璟原本便为先前北伐大败的事情耿耿于怀,只是考虑众多的现实因素才迟迟不敢动手。但现在百官请命要求出兵北国,就算李璟对于先前的大败,气已经消了大半,也不愿让众官员觉得自己甘愿让大唐受辱。
于是乎,对周国发兵报复之事,便迅速被敲定下来,成为当下南唐朝廷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