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澄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只见周围一片灰暗,她还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远处皆是一片又一片的树影,她竟是在半山腰上。
再抬眼,她便看见布满群星的夜空。
星星一颗又一颗或分散或聚集,皆在暗夜中闪闪发光。
“好漂亮。”
“嗯。”
“这样的星空在皇城不常见。”
微风吹乱宋澄的发丝,慕恒伸手将发丝缕到宋澄耳后,“我带你看。”
宋澄继续靠着慕恒,心中悲喜交加。
之所以不随楼兰队伍一同回楼兰,只是因为慕恒想好好陪宋澄一起欣赏沿途的风景。
“我听说,在人死后,灵魂会带着今世的记忆,到了地府喝下孟婆汤之后,记忆便会永远消除,所以同一个人绝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这么说,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人还是有来生的吧?那我死后绝不要喝孟婆汤。”
我要在来世等你。
宋澄在心中说。
“好。”慕恒轻声答应,不知是答应宋澄不喝孟婆汤,还是答应她寻到来世的她。
凡人不可违背天意,慕恒心中再清楚不过,如果按照宋澄所说的,灵魂会被孟婆汤洗去记忆,那他就算是逆了天又能如何呢?
他必要在来世寻到她。
宋澄突然感觉心脏一阵阵痛,她捂住胸口,缩成一团,痛不欲生。
慕恒连忙掏出小瓶倒出药丸就要给宋澄喂下,宋澄虚弱地摇了摇头。
这药丸,不知何时早已一点用都没有了。
慕恒紧紧抱住宋澄,透过宋澄薄薄的衣裙,他的手甚至能感觉到宋澄皮肤下正蠢蠢欲动的蛊虫。
真的……到尽头了……
马车缓缓驶入楼兰城,慕恒下车之后,转身将瘦得不成样子的宋澄抱下来。
“父王、母后。”
宋澄看着眼前的楼兰王和楼兰王后,弯腰想行礼,却被慕恒一把拦住。
“不必多礼,快进屋歇下。”
王后看着宋澄这样子也不多说,连忙将宋澄请入屋内。
宋澄刚到楼兰宫城时就发现了,这楼兰城处处挂着红花和布条,皆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色。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置办好了,明日就可成婚。”王后看着慕恒。
“多谢母后。”
“怎么不见阿月随你们回来?”楼兰王问。
“她没有回楼兰?”慕恒反问。
自从杀了右相之后,慕月就不见了,慕恒以为她是因安图之死过于伤心,早早回了楼兰。
“那她会在哪?”王后有些慌张,算一算日子,已经有好多天了,竟没有慕月的半点消息。
慕恒细细地思考了一会儿,才说:“硫国。”
楼兰王和王后面面相觑,有些事却心知肚明。
没一会儿,宋澄和慕恒起身送走楼兰王和王后。
“你妹妹只身去硫国,真的没关系吗?要不要派人将她寻回?”宋澄有些担心,毕竟慕月不过是一个女子。
慕恒微微摇了摇头,“她常年习武,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近她的身,而且她定是有要做的事才会去的,若是没做完,便是我父王去了也不一定能将她带回。”
宋澄没再问下去,她或许知道慕月去硫国是为了什么,安图是死在右相带领的硫国人手中,右相死了,那些硫国人还在。
第二日一早,宋澄是被蛊虫的咬噬疼醒的,她一口气没顺上来,半起身靠在床头便咳了起来。
咳出鲜血似乎要将整个帕子浸透,残留在她苍白的唇上的鲜血似是要装点她今日的喜事。
“公主可是醒了?奴婢可以进来服侍公主穿衣了吗?”宫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吧。”
一排宫婢聚着盘子走了进来,宋澄起身穿上一层又一层的喜福。
“听闻皇朝女子出嫁的嫁衣是红色的,世子便早早吩咐了裁缝给公主缝制一套红色的衣裙,公主可还喜欢?”
宋澄望向铜镜,只见镜中一身红衣的自己,那红衣上用金线和银线勾勒出许多图腾,裙摆还缝上不少珍珠,她苍白无力的脸似乎也被这红衬托得似是回光返照。
“我很喜欢。”
最后,宫婢伸手将镶着宝石金制的类似王冠的首饰戴到宋澄头上,首饰前方坠下的一串串细碎的水晶,正好遮住她的眉目。
她的一双染了艳红色的朱唇微微上扬,她终于能如愿名正言顺地嫁给她心中之人。
宫婢搀扶着宋澄缓缓走出了门,门外早有一个修长的身影等着,他身着楼兰暗紫色的婚服,衣裳上也是绣着的也是同她身上的喜福一样的图桉,他不再披散着长发,而是用一个银冠将乌黑的发高高束起。
一见宋澄,慕恒便走上前向她伸手。
宋澄欣然将手递给慕恒,两人一同走向喜堂。
这场婚礼极其简便,没有皇家的祭天之类繁琐的礼仪,只有邀约的一些亲朋好友,还有高堂上坐着的楼兰王和王后。
两人并排站在喜堂之中,宋澄忍住浑身上下翻滚的痛意,静静地听司仪喊:
“一拜天地。”
宋澄弯下身一拜,心中不断祈祷,一定要坚持下去,把这个好不容易的期盼到的堂拜完。
“二拜高堂。”
宋澄有些迟钝地转身,咬着牙对楼兰王和王后一拜。
“夫妻对拜。”
见到慕恒的面容的瞬间,宋澄再也站不住脚,直直往慕恒怀中扑去,她浑身无力,口吐鲜血,陷入一片黑暗,周围的宾客一片慌乱,她浑然不知。
慕恒见状连忙将她一把抱起走入喜房。
几乎是全楼兰城的医师都光顾了今日这场宴席,却一个个摇着头走出了喜房。
夜色降临,宋澄微微有了些意识,她睁了睁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暖红色的海洋中,许久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
宋澄侧头,对上一双暗金色的眼眸。
“我睡了多久?”一出声,宋澄才发觉她的声音无比沙哑。
“不久。”慕恒闭眼靠近宋澄,轻轻啄了啄她的脸颊。
宋澄也轻轻吻了吻慕恒,“我想喝合卺酒。”
喝了合卺酒的夫妇,白首不离。
慕恒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去拿合卺酒的意思。
宋澄猜到慕恒已经知晓那合卺酒里有什么,她用力撑起身子,慕恒一把抱住了她。
“不要。”慕恒声音隐忍。
“如果让我选择一个地方长眠,我想在你怀中。”
慕恒的身子有些颤抖,“我不想。”
宋澄轻轻推开慕恒,伸出手拉起袖子,白净的胳膊露了出来,原本平整的肌肤上甚至能看出些蛊虫在蠕动的痕迹。
“我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我自己痛苦,你更折磨。”
“都是我的私心,我总是想陪你久一点、再久一点。可我能想到,每每你觉得幸福的时候,必是带着莫大的难过。”
宋澄环顾喜房四周,目光停留在那冒着金黄色火焰的红烛上,“如今,我已无憾,我想与你最后喝一杯合卺酒。”
合卺酒只在一步之遥的桌上,慕恒犹豫着起身端起那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宋澄。
宋澄看着慕恒手中那带着她用朱砂在杯子底座标的红点,果然,她猜想的不错,那杯她为自己准备的毒酒,慕恒果然要喝,他要陪她去。
两人同时伸出手交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下。
宋澄倒在慕恒怀中,合卺酒是什么味道,她不知道,甚至可以说,如今她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了。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药丸悄悄衔在嘴中,趁着慕恒不备之际,她仰头吻住了他,将药丸推至他口中。
慕恒睁大双眼。
宋澄笑了起来,鲜血从她的嘴角渗了出来。
两杯酒,都是有毒的。
“你骗我。”
“活下去。”
宋澄说完,只觉得精疲力竭,身体中的像是翻涌的海浪,那些蛊虫越加暴动,可她渐渐没有了疼痛之感,直至永坠一片黑暗。
她明白,这次她绝不会再醒来了。
慕恒紧紧抱住宋澄他垂着头,许久未有言语,一滴晶莹的泪落在的宋澄紧闭的左眼上。
皇朝三公主在与楼兰世子成婚的第二日暴毙,楼兰世子将其焚烧,火焰生生不息燃了三天三夜。
而在那之后不久,楼兰最古老的日月祭坛开始重建。
七年之后,皇朝在皇帝宋和的改革之下达到了空前的繁荣之态,四国关系也是其乐融融,天下一片太平之象。
也是在这年,楼兰世子死在了皇朝三公主的忌日。
无人知晓他是怎么死的,只知道这曾经名胜一时的楼兰世子死的时候,遭没了那一双天选之子象征的暗金色双眼。
宋和打开那一幅皇朝街景图,望着下方的皇朝街景,如出一辙,他突然觉得鼻尖一酸。
“阿姐……我做到了。”
街上的赵歌正在一个屏国来的商贩小摊前选着簪子,听见有侍从来报,她身形一愣,放下簪子,缓缓望向灰蓝的天。
“他终究还是去陪你了。”
城外的兖家园林,一身黑白道袍的人立在一片胭脂红的桃林中,伸出颤抖的手将一杯酒慢慢倒入桃树之中。
“世子,愿你与公主能在来生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