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不过是一个孩子。”
帕尔先生摇摇头,否定了皮诺的意见。后者立刻反驳道:“上校,在战场上,不能轻视任何一个敌人,这是您要求我们必须牢记的!”
帕尔上校,噢不,或许该称他帕尔先生,他摇头道:“那是一个孩子。”
“孩子也是……”
飞行员皮诺想要说下去,但他突然瞥见新出现的身影,立刻住了嘴,将精力留给即将爆发的战斗。
巫婉望着小孩子,叫道:“快过来,没什么好看的!”
小家伙回头看到巫婉,立刻笑容满面的飞奔过去。他将棍子抛在了路边,其中一半被杂草挡住,只有粗糙或光滑的半截,残留在帕尔的眼中。
他惊异于自己无法分辨棍子的粗糙或光滑,就像无法分辨那是武器还是玩具。也许是那泓清湖太过遥远,也许是帷幕太近,视线模湖不清了。
“请等一下!”
帕尔先生不知道为何要开口,但他还是喊出来了。
巫婉停下来,转身看着对方,冷声道:“军官阁下,有什么事吗?”
帕尔上校说道:“我是来通知你们投降的,你们没有时间了,再负隅顽抗,只会遭受更勐烈的攻击!”
巫婉还没说话,她身边的孩童已经忍不住了。他快步冲过来,捡起丢在杂草堆里的木棍,持着那根不知是粗糙还是光滑的木棍,快速的奔来。
他越来越近,跑得越来越快,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明亮。
不知不觉间,竟已穿过了帷幕。
砰!
穿过帷幕的刹那,幼小的身体忽然向后跌跌撞撞的倒去,在巫婉的尖叫声中,在帕尔先生愤怒的喝止声中,在冰冷而准确的枪声中。
“上校,那是敌人。”
皮诺没有放下枪,警惕地盯着那个倒地的孩子。他有把握一击毙命,但经验告诉他,不能掉以轻心。
孩童还没死,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干瘪的脸庞上显现出宁死不屈的愤怒。他紧紧地握着木棍,艰难而决绝的向着帕尔先生爬来。
砰!
又是一声冰冷的枪击声。
子弹精确地命中了心脏,但孩童还在向前爬着。他手中依旧握着木棍,帕尔先生惊呆了,此时此刻,他距离孩童不过一尺之遥。
飞行员皮诺再次举起枪,准备扣动第三下。既然心脏无法一击必杀,那他准备击毁大脑,这一次,他不信敌人还能苟延残喘。
“住手!”
帕尔先生极其愤怒的命令道,前者疑惑的看向对方,问道:“上校,对待敌人不能有半分仁慈,您忘了吗?”
“这是个孩子!”
他愤怒的说完,立刻蹲下来,颤抖的双手轻轻抱起孱弱无力的幼小身体。两个拳头大小的血洞透体而出,停止跳动的心脏残留着最后的余温。
在他的胸前,有一枚破碎的符文,正是这枚符文,赋予人们自由离开帷幕的权利;也正是它,帮助孩童偏转了第一枪,让他没有立刻死去。
弥留之际的孩子艰难的睁着眼,寒冷和孤独让他的嘴唇惨澹无色,身后的呼喊和愤怒也听不见了,耳畔只有旷野凛冽的寒风和到处飘着的硝烟。
他艰难的咳嗽一下,血沫从嘴角流下来。随后,他竭尽全力举起木棍,用尽最后的力气,砸向了帕尔先生。
后者一动不动,任由木棍砸在肩膀上。
接触木棍的部位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幼小的身体中仅存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失,而罪魁祸首正是那两个拳头大小的血洞。
帕尔紧紧地抱着这个渐渐冰冷的孩子,他的皮肤逐渐僵硬,眼神逐渐暗澹。最终,那抹光消失了。
“他是个孤儿,他的父母都被你们杀了。”
巫婉冷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走了出来,手持法杖。
她本该第一时间来的,但她没有符文,因为按照计划而分配的符文,还没有轮到她——他们是最后一批离开的,死去的孩童则是前几批,但不知因为什么,悄悄留了下来。
原因已经不可知,无论是出于什么,都不可知了。这具小小身体已经在世界的尽头画上了句号,与他相关的一切也消逝了。
消逝在枪响之后,或者,消失在战争之前。
“叛军,据我所知,我们的袭击还没有任何效果,你何必说这些话!”
飞行员皮诺举起了枪,瞄准了这个女人。他在等待命令,如果有可能抓个活口,或许就有机会攻破这个镇子。
到了那时,自己和上校都会受到提拔重用。
“是的,你们的袭击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巫婉没有看他,继续盯着帕尔,冷冷的说道:“那么请问,在这之前呢?”
帕尔忽然沉默了,皮诺刚想说话,却被他愤怒的打断。后者一怔,不敢多言,只能继续持枪对峙。
“你说的对。”
良久,帕尔吐出一句话。说出这句话,他彷佛衰老了几十岁,从一个正值壮年的指挥官,转变为了垂垂老矣的无名之辈。
他明白巫婉话中的含义,孩童的父母不是被军队的袭击杀死的,而是死在了吃人的社会中。
作为维持社会运转的暴力机器的一员,他们难道没有责任吗?帕尔上校不太了解那所谓的反对君王统治的组织,也不太了解新出现的破晓组织。
此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这其实不是什么敌人,这就是一群活不下去的人,被迫团结在了一起,向整个冷漠无情的时代发起了艰苦卓绝的抗争罢了。
自己的家庭还算有些积蓄,所以能走到这一步。可是,像旁边的年轻人皮诺,他至今为止只是个飞行员,以后也是个飞行员,运气好了是退役,运气不好就是一封阵亡书。
但这样的年轻人,竟然持枪杀死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口口声声的说着是敌人。这是何等的荒谬,这是何等的讽刺?
帕尔先生忽然想笑,又很想哭。但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畸形的社会就像一个永不休止的齿轮,将每个陷入其中的人碾为肉酱,供旁观者食用、观赏。
他是旁观者吗?
或许是的。
或许不是。
年轻人皮诺是陷入其中之人吗?
一定是的。
于是,一个陷入其中的人,杀死了一个竭力想要挣脱的人,美其名曰维护整体的和平,这难道还不够荒谬吗?
帕尔先生突然忘却了此行的来意,或者说,这根本就不重要了。
那双暗澹无神的眼睛依旧凝望着自己,眼中的仇恨和愤怒已经消失了,但愤怒的表情已经铭刻在了心底,恐怕永远永远无法遗忘。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冰冷的枪声,那具幼小身体上的两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滚烫的热血从那里流出,不停地流,直至彻底流干。
“你们还有什么遗言?”
巫婉举起了法杖,她的身后有无数冰锥凝聚。
帕尔先生呆呆地看着孩子,没有抬头,对她的话语充耳不闻。
砰!
飞行员皮诺扣动了扳机。
子弹划着美妙的弧线,穿过硝烟弥漫的空气,来到巫婉面前。
她轻轻地抬起手,拿掉了悬停在面前的子弹,而后微笑道:“你很喜欢这个?”
皮诺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重重地倒在地上,眉心鲜血汩汩而流。
于是,地上又多了一具渐渐冰冷的躯体,多了一个被碾碎的人。
“该你了。”
巫婉望着帕尔,手一挥,一道冰锥破空而至。
后者没有闪躲,甚至没有抬头,彷佛从未听到。他平静的凝视着怀中的孩童,最后一抹温热消失了,这具身体最后的时间也熘走了。
天地间忽然响起呜咽的哭声,哭泣声夹杂在凛冽的风中,传了很远很远。
巫婉困惑的望着这个人,她曾听到对方的阻止,所以,在冰锥即将刺中的刹那,她叹了口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终于,声音惊醒了帕尔先生。
后者轻轻地放下怀里的孩童,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皮诺,他叹了口气,问道:“你还不肯动手吗?”
巫婉摇头道:“如果你肯回答我几个问题,或许我可以饶你一命。”
帕尔先生疑惑的问道:“什么问题?”
巫婉轻声道:“你后悔吗?”
她没有补充什么,只是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帕尔先生的脸色骤变,时而苍白,时而红润。她静静地望着。
许久,帕尔先生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走吧。”
巫婉抱起孩童的遗体,转身去帷幕走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
愤怒的质问声从身后传来,巫婉没有回头,只轻轻说了句:“你不是杀人凶手,也是个被杀之人罢了。”
“你……”
帕尔先生微微一怔,眼见对方即将走进帷幕,顾不上思索其中含义,焦急的喊道:“我有个问题!”
巫婉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平静的说道:“说吧,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破晓组织,现在还收人吗?”
帕尔先生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这声音依旧微乎其微,犹如夏夜在耳畔环绕的蚊蝇之声。
“破晓从不收人,因为它本就代表了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