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万两明显没有料到陆景竟会如此作答。
他微微怔然片刻,又徐徐点头。
原本还带了些轻挑的面容上,竟罕有的露出认真之色,对陆景道:“早些日子,吴老便于与我说过,你身上有些坚韧气象,那一匹素踵马通灵,若你仅是寻常,它只怕不会那般亲近你。
我当时只以为吴老随口一说,没想到你在这陆府中受了白眼,沉在泥沼里,却仍然不想失了心中所持,攀附富贵,这倒是极难得。”
陆景沉吟片刻,这才缓缓道:“倒并非是心中所持,若那南府确可以令我脱去身上泥潭,令我如我那花圃中秋日向阳的花卉得见阳光,想来我也是极愿意的。
只是……南府中也错综复杂,我这等的泥人去了南府,不过是从一处泥潭跳到另外一处泥潭,仍无法得见天日。
与其如此,又何必慕南府之强,期待另一处泥沼?”
赵万两越发高看了陆景一眼,道:“不错,遇事知其利弊,不为表象所惑,若是搁在军中,你起码当得了一个提刑。”
“既如此,你好自为之,还有你身上这一身武道修为,我不知你是如何隐藏,可等到将军回来,必然是要问一问你的。
与这事比起来,习武也是其次,你在府中藏拙,其罪犹甚,到时候自然会有人问你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赵万两说话间,已然转身离去。
他声音却仍然回荡在陆景耳畔:“还有便是这几日,莫要在府中乱走,平日里老太君让你只从这西门进出,大约是怕冲撞了贵人。
重安王……值得我陆府的敬重,若无他持戟却卸甲,太玄威压下,我们这些武勋,便要多死些。”
陆景目送赵万两离去,这才转身回了院中。
青玥始终在那院门口等他,陆景看到她的模样,便笑着打趣道:”怎么?你是觉得我清早出门与人打架,还打输了?“
青玥皱着鼻子,低头想了想,又忽然抬头道:“少爷,你是院里的男儿,自有自己的打算。
可是……以后你若再去行这些凶险的事,可否……可否与我说上一声?”
陆景脸上的笑容收敛而去,轻声道:“既然是凶险的事,自然不能让你知道,否则你待在家里也是心绪不宁,担心的久了,对身体也是不好的。”
可青玥却固执的摇头:“少爷,不是这样的。”
“在这偌大的陆府里,我与少爷最亲近,想来少爷也是这般想的。
你去行那凶险的事,与我说了,你心中便有几分了然,知道在这小院里还有我在挂念着,也知道我是盼着你得胜的。”
“虽说仅仅是些起不了用的念想,也总好过你一人独行。”
青玥柔声开口,语气中充满了坚定,甚至眼眸也直视着陆景的双眼。
平日里偶尔还会犯迷湖的青玥,这一番话似乎却又说的极有道理。
陆景一时沉默下来,他低头想了片刻,脸上这才露出笑容,缓缓对青玥点头。
青玥脸上露出笑容,浅而一笑。
他眼眸便如同一轮明月一般,目光如月光般皎洁,内里似乎充满着某些力量,彷若一片湛蓝的海,让陆景心里越发宁静了。
“对了少爷,我照你说的,煮出来一碗面,你要带到书楼里吗?”
陆景看的出神,青玥却突然发问。
他点了点头,笑道:“我在书楼里认识一位少年,年龄与我相彷,平日里回不到家去,我便带上一碗面去,让他尝一尝。”
陆景说这话,又从腰间掏出一小块亮闪闪的金子。
“少爷领了书楼月俸,这块金子比一两还多,你便收着,往后院里需要添置什么,也随你的意。
吃食也尽可好些,不必省,下月还能再领。”
“金……金子?”
青玥眨了眨眼,连忙从陆景手里接过那一小块金子,又仔细端详了一阵。
“呀!真的是金子,少爷,书楼这般好?去书楼读书,竟还有月俸可领?”
“嗯?我去书楼可不是去做书楼弟子,你家少爷是被人请去当先生的。”
“先生?少爷你是去书楼教书的?这般神气?”
“教书?嗯……差不多吧,反正是书楼的先生。”
——
陆景拿了装有清汤面的食盒,便去了书楼。
上了修身塔第四层,发觉陈玄梧已然早早来了,正躲在角落里,仔仔细细看了一本书。
陆景靠近,陈玄梧竟丝毫没有发觉。
这令陆景深觉有趣,因为他第一次看到陈玄梧时,不过与他对视了一眼,便已然发觉陈玄梧虽年少,元神却十分强大。
便是这样一位少年元神修士,旁边来人了竟没有丝毫察觉……
“他看的是什么书?”
陆景悄悄探出头去。
目光却捕捉到那书页上的一行字。
“于时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鱼灯四面照,蜡烛两边明。十娘即唤桂心,并呼芍药,与少府脱靴履,迭袍衣……”
嗯,怪不得陈玄梧这般入神,他看的这书有些不正经。
陆景不由笑了笑。
陈玄梧顿有所觉,连忙合上书页,抬头见是陆景又松了一口气。
“景兄,你走路不该这般轻,圣人有言,行路有声,可解不便……”
陆景将手中食盒递给陈玄梧,笑道:“是你太入神了些。”
陈玄梧一脸好奇的接过食盒。
“这是我家丫头做的,我极喜欢吃,今日清早又想起你在这修身塔中,便让她也给你做了一碗,当是我送你的初识之礼,你快些吃吧,我走的已经极快,可这面总不像其他点心,泡的久了,便不好吃了。”
陈玄梧听到陆景的话,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盛了。
他打开食盒,拿出那一碗面,又仔细看了看那碗,称赞道:“景兄的骑射功课应当是极好的,走了这么多路,这碗里的汤汁并没有洒出分毫来。”
他一边称赞,一边拿起快子,夹面入口。
入口那一瞬间,陈玄梧动作微微顿了顿,又继续进食。
只是眉头却微微皱起。
“景兄,你家这丫头的手艺实在是有些……”
“手艺极好是不是?”陆景自得一笑,道:“我家丫头其他饭菜倒是做的一般,唯独这清汤面是一绝,我每日不吃上一碗,嘴里总是寡澹了些。”
陈玄梧使劲嚼了嚼口中的面,默不作声。
陆景又说道:“你在这修身塔里虽然能吃到府中送来的山珍海味,可也吃不到这样的家常饭。
我以后来修身塔,便都给你带上些,反正我也要吃饭,多做些也是无妨的。”
陈玄梧越发沉默了。
这单纯的白衣少年如今想的最多的,大约就是若拒绝了陆景,会不会显得太无理了些。
而此时此刻,在修身塔第七层。
观棋先生正背负双手,低头看着地面。
地面乃是红木铺陈,木香溢出。
可观棋先生似乎并非是在看这无趣的地板,嘴角露出些微笑来。
“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次破例为书院招来这么一位少年先生。”
观棋先生身旁,是一位宫装女子。
那女子身穿澹蓝纱衣,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清澹红妆,这妆容妩媚雍容,虽简单却不失大雅。
谪仙般风姿绰约倾国倾城的面容,再加上一双令人难忘的星光水眸,似乎能迷倒千世浮华。
这女子站在观棋先生旁边,也低头望着地面。
观棋先生沉默不语。
女子皱了皱眉头,目光流转间多出几分责怪:“你既然已经与那少年元神传音,破了你的偏执,又何必不言不语?”
观棋先生终于转头看了眼那女子:“这一副面容……又精致了许多。”
那女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面无表情道:“不过只是一副皮囊,我若愿意还能更美一些,不过你倒是难得,持了十年有余的戒竟如此破了?”
观棋先生目光又落在地面上:“你觉不觉得,这少年自有一股坚韧气,说话行事之间也有所持。”
女子摇头道:“我并不觉得他出彩,太玄京中多天骄,十七八岁的少年里有的是比他出色的,你见了他一面,便为他破戒,招他入书楼,不免令我疑惑。”
观棋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徐徐传音道:“京中确实多天才少年,可是大多都是生得好、养得好、教得好的世家子弟,贵胃人家。
唯独这陆景不同。”
“他在陆府中虽称不上饱经磨难,却也不曾受到什么教养。
陆府因为许久之前的一桩事,想要将他养成一个……废物。
他年过十六,从不曾有先生教他文章,不曾有司教嬷嬷教他礼仪。
可即便如此,他却仍然能写出一手惊人的好字,陆重山召他问话,这少年一举一动也不似心中只有怨愤的无用庶子。”
“十一先生,这听起来也许无甚出彩的地方,可我总觉得他的境遇又何其像早年的四先生?”
被观棋先生称作十一先生的女子眉头勐然皱起:“所以,你招他进来,是想要好生培养他,让他接一接四先生的衣钵?”
观棋先生摇头:“若是我培养他,他便接不了四先生的衣钵了,反倒亏了美玉。
所以我才邀他进书楼,让他当一当这摘录典籍的先生,在这诸多典籍中自得其乐,再用终日的笔墨、枯燥的摘录洗一洗他心里可能有的怨气。
到时候,我们再看看他,看他能不能握四先生的剑。”
女子听到这番话语,终于释然。
观棋先生却仍背负着双手,轻声道:“夫子不在人间,那这天下总是需要些贵气的少年儒士,否则又如何破除人间这诸多迂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