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平躺在如茵的山坡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蔚蓝如洗的天空下,山谷中春意盎然,暖风摇曳着树叶,飒飒声伴随着马蹄哒哒,听起来格外精神。不远处的平地上,奔跑着一群骏马,领头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雄马,驮着一大麻袋的重物,依旧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冲在最前方,时不时爆发得意的嘶鸣。一片杂色的马群紧随在它身后,马鬃马尾飘扬,浩浩荡荡而来,就像滚滚而来的海潮。
这就是三公主的新任务——驯马。
随着大军日益往朝歌推进,周军几乎倾巢而出,再加上编入的降军和新招募的将士,对军备物资的需求越来越大。铠甲棉衣等,都好说,毕竟整个西岐的民众都在为此日夜劳作,可这马匹就不好办了。去买?整个中华大地基本都在打仗,谁会傻到把马匹卖出来,去抓?山野里野马是不少,可天知道要抓上多久,再训上多久,姜子牙一直为此忧心不已,谁想到天下掉下个敖寸心。
敖寸心,西海龙族,正所谓百鸟朝凤,万兽朝苍,龙族乃天生神兽,对于凡间动物的威压非同小可,甚至只需要往那儿一站,就可以迫得这些动物乖乖听话。敖姑娘领命而来,大展所长,对着崇山峻岭一声龙吟,就有上千匹骏马前仆后继冲出来,她想想了,下达练习负重奔跑的命令后,便开始瘫在地上休息。
阳光很暖,微风和煦,可是心情,却不咋的。那天的事,就如飘荡的柳絮,缠绕在心,拂之不去。当她一脚把杨戬踹翻在地时,他抬头和她对视的一刹那,其实她就认出来了,眼前之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的丈夫——杨戬。一千多年的夫妻,加上几百年的回忆思念,足够让一个女人将她男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牢记在心。之前若不是杨戬举止无措,眼神躲闪,她恐怕早就看出端倪来。可就是因为认出了,才万分尴尬。一个僵在地上,一个杵在一旁,忆起刚刚的字字句句,茫然无措瞬间席卷她的心灵。她咬着唇,几乎是惊恐地打量他,他这是,被下了咒啊,还是吃错了药啊?
“寸心,我……”他开口了,既尴尬又无奈,打破了一室的宁静。三公主这才如梦初醒,脸上仿佛是火在烧,滚烫的滋味都灼痛了心肝,一蹦三丈高,刺溜一声就跑出去,将守在门外的姜子牙撞得一个旋身她也不管,一个劲地跑着,来到无人的山谷出,才临溪而坐,月光下的溪水明澈如镜,映着那个莫名红了脸的女子,咚咚的溪流应和着她的心跳,两者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泠泠作响。
从那天起,她就开始躲着杨戬了,不是因为生气,也不是因为尴尬,只是不自觉的,怕见到他,哪怕听到他的声音,都会让她心尖一颤,所以她来到这里,独自来到这山谷中,除了天空的飞鸟与地上的奔马,这里空无一人,就是为了躲避他,只可惜心想事成,总是难得。她叹了口气,偷偷瞄了一眼远处树冠上的云雀,又飞快移开了眼。
“嫂子这是叹什么气,是不是我杨师兄,又惹到你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人声将三公主唬得坐起身来,一回头,正是黄天化。俊秀的少年郎,身高九尺,面似羊脂,头上金冠闪闪,身上锦袍灼灼,立在玉麒麟前,正含笑望着她。
寸心回过神来,没好气道:“再从后面不声不响吓人,仔细我告诉师叔捶你!”
黄天化嘿嘿一笑,走上前来:“我知道嫂子最是善心了,怎么会这么对我,嫂子,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我杨师兄又惹你了呢?”
寸心翻了个白眼:“你一个大男人,这么罗里吧嗦做甚,再说……”
寸心眼珠滴溜溜直转,半是心酸半是调侃道:“你是他的师弟,如何会觉得他有错,即便我说是他惹到我了,你也未必会信。”
不都是这样吗,人心呐,都是偏的,这些日子,梅山兄弟,哮天犬都对她颇有微词,哪怕就是杨婵,在前世她与杨戬发生冲突,都是偏向杨戬居多,在那个家里,其实她永远都是一个外人,一个孤军奋战千年,也走不进这个家中的外人。
“哎,嫂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当然不会不信你,其实吧,我信不信你也没有多大关系,毕竟我不了解,也没有资格掺和呀,我就是,关心关心你们。”黄天化揉揉脑袋,憨笑道,“你看,树上有没有松果,知道最清楚的一定是松鼠,水里有没有水藻,知道最清楚的一定是小鱼,而我杨师兄究竟是不是个好丈夫,知道最清楚的也一定是嫂子你。你们夫妻间的事,除了你们彼此之外,谁都没有过多的发言权,谁也没有资格评判谁对谁错,所以无论嫂子你是选择继续不理杨师兄,还是和他和好,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都会尊重。”
“但是如你所说,我毕竟是他师弟,所以我还是来,想劝劝嫂子,能不能再给杨师兄一次机会,他只是不善表达,心不够细,其实他真的很关心嫂子,这几天,你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
“停停停。”寸心眨眨有些湿润的眼睛,心中有些涩又有些甜,看着眼前茫然无措的少年,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天化啊,你以后的媳妇,肯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以为来的又是一个劝她别闹的,谁曾想到,竟然会听到这么一段暖心的话。寸心第一次庄重打量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将军,原来豪放恣意中,也有一颗体贴善良的心,这可,真是难得了。
“啊?”黄天化懵住了,“不是说我杨师兄,怎地又扯到我了,嫂子你继续听我说,杨师兄他这些天其实都守在你身边……”
寸心笑了笑,做了噤声的手势,侧身在黄天化耳畔道:“如果变成一只云雀天天盯着老婆就算是好丈夫的话,那这好丈夫也太容易当了吧。”
“嫂子你!”你早就知道啊,黄天化瞪大双眼,对上的是寸心狡黠的笑容。
寸心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你杨师兄的事,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他是很好,是你们的好兄长,哮天犬的好主人,可偏偏一辈子也当不了我的好丈夫。”
“嫂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黄天化顿时为他心中无所不能的杨师兄抱不平了,他心念一转,肃声道:“只要你把好丈夫的标准给我,我保证杨师兄一定做得到!”
先套出来再说,黄天化如是想到。寸心看着这傻孩子板着脸,故作正直套她话的样子,笑得直打跌,她一面揉着肚子一面道:“成啊,你先帮我送一封信去西岐城给一个叫杨三的公子,回来我就告诉你。”
“杨三?好,我现在就去!”黄天化一口就应下来,伸手要信。
寸心一把把他的手打下来,笑道:“急什么,我现在先写。”
说着就变出纸笔来,一面打量着黄天化一面动笔,直看得黄天化浑身发毛,坐立难安,才堪堪写完封好。
“一定要亲手交给杨三哦。”
黄天化点点头,慎重地把信揣进怀里,这可是事关杨师兄一辈子幸福的秘密,怎么能不严肃对待呢,便跨上玉麒麟乘云而去,片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寸心眼看着黄天化的身影消失不见,终于忍不住,笑得在地上打滚,哎呀,这傻小子,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傻小子呢。
远处的云雀抖了抖翅膀,豆子大的眼睛里竟有些委屈,看见他就跑,一直沉着脸,现在却笑得这么开心,哼,傻小子,都是一个傻小子了,还那么高兴做甚?
杨戬的醋坛子并未砸到远去的黄天化头上,玉麒麟健步如飞,不过几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西岐城中。
他按下云头,随便拦下一位老伯打听到:“大叔,你知不知道附近一个叫杨三的人啊?”
“杨大善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你快去,他就在前面施粮呢。”
杨大善人?黄天化眨眨眼,顺着人潮跟上去,远远的,就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别着急,一个一个来,每个人都有。”
他应声抬头一看,衣衫破旧的百姓中立着一个少年,只着朴素青袍,头插木簪,却是难得气质温雅,明眸秀眉,毫无骄矜之态。他身边所围的,都是些从战乱之地逃到西岐来的难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身上臭气熏人,加之又累又饿,见着粮食,就眼冒绿光,就和饿狼见了肥肉似得,疯狂往前涌,要去抢粮食。
黄天化眼看着这瘦弱的年轻人就要被情绪激动的难民压倒,忙准备上前帮忙时,却见这少年不慌不忙,手中黄光一闪,顷刻之间所有人都被定住,他微微一笑,旁边的婢女顺时将打包好的粮食递上,他长袖一拂,粮食便一一落到每个人面前。
原来是同道中人啊,黄天化暗叹道,眼看这少年解了定身咒就要离去,忙上前拦道:“兄台慢走!”
杨婵愕然看着这个拦住她的陌生人,疑惑道:“不知道兄台有何贵干?”
黄天化笑道:“在下是受我嫂子敖寸心所托,来给小兄弟送一封信来。”
嫂子!杨婵一时喜笑颜开,忙把信接过来,迫不及待就要拆信,又觉不大礼貌,把人家晾在一边,便对黄天化道:“在下的住所就在附近,不妨前去喝杯茶吧。”
一边的婢女灵芝附和道:“是啊,劳烦您为三公主给我家姑娘送信,还请务必去舍下喝杯茶歇息一会儿吧。”
这侍女乃是寸心向家里讨要,乃是鲤鱼化形,留下照顾杨婵,以防她一人在此无人照应。
黄天化见刚刚杨婵的言行,本就有心结交,他又是个爽朗的性子,哪有不应的道理,便随杨婵来到她之前与寸心所住的小院。
此时已经是五月末,繁茂的竹节海棠已经开过最艳丽的时节,落了一地鲜红残香。就在花瓣飘摇,落英缤纷的地方,黄天化见到了他此生最美丽的情景。
无他,春山如笑的少年在他眼前摇身一变,就化作了一个女郎。那是一个,宛若杏花微雨般的姑娘,她抿着嘴,笑吟吟看着自己,肤白如新荔,鬓发如绿云,身穿一件鹅黄纱衫,亭亭玉立。
黄天化不由得念起诗经中的名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杨婵本觉得以幻象示人不大礼貌,这才变回原身,谁知眼前的青年,说着说着就不对劲了,脸红的好比猴子屁股,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她问她兄嫂好不好,他就一个劲笑着点头也不搭言,她又问近日有没有战事,他甚至别过脸去不看她。
这是怎么了,杨婵咬唇,尴尬不已,不知该如何交谈下去,可眼见少年的脸越来越红,感觉都要滴下血来,又觉不对劲,莫非这人有病,莫非是嫂子叫他来,就是托她用宝莲灯替他治病的?杨婵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不然,寄信派仙鹤就可以了,何必要让人走上一遭呢。
黄天化深觉自己在美人面前丢脸,束手束脚,词不达意,看着杨婵尴尬的表情,更是懊恼,可是越急反而越说不出话来,脸反而是越来越烧,丢死人了!黄天化在心底哀嚎。就在他自我厌弃时,就感觉一只微凉的小手搭上他的脉搏,他浑身一颤,打了个激灵,两眼木木地瞅过去,只见素手洁白如美玉,与他较深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他不自觉的,爪子就伸上前去想摸一摸。
待感触到如玉的肌肤时,他心尖一颤,正对上杨婵又羞又怒的眼神,唬得倒退几步,一叠声道:“不是,不是,我不是,你,我,唉,我……”
杨婵瞪大双眼,也顾不上生气了,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忙上前道:“你别动。”
黄天化看她上前,更是吓得后退。
“你别动啊!后面是……”急促的提醒被砰的一声打断,黄天化一头栽进花圃中,震下落英无数。
“哈哈哈哈哈。”小丫鬟灵芝早就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杨婵也掌不住掩嘴轻笑,黄天化从花中直起身来,发上脸上都是花泥,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又是委屈又是害羞,一个旋身,腾云而去,逃也似得跑得无影无踪。
杨婵愣住了:“他跑什么,我还没给他治病呢。”
灵芝见自家姑娘到现在都搞不清楚状况,忙忍笑提醒道:“人家哪有什么病,就算有,只怕也是相思病。”
“没病?这怎么可能,嫂子让他来给我送信,难道不是让我给他治病吗?”
“哎哟,我的傻姑娘,三公主分明是让他来给您相看的,你还不解啊,不信您拆开信看看,只怕三公主连这小子的生辰八字都写上去了呢。”
杨婵闻言拆开信一目十行,脸上早已羞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