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内的大事就如除夕夜里的炮仗似得, 炸完一场,又来一场。
天条要修改, 除玉帝外,又分封了三位帝君, 分去玉帝大半权力,连带天上人间的神制都因此重塑,职位调动,闹得如火如荼。
这也就罢了,最令人惊讶的是,推动这一切的,就是人们以为早已黑了心肝的杨戬!
现在, 人尽皆知, 二郎真君不仅自己忍辱负重,还全家齐上阵,把瑶池那两位耍得跟傻子似得,还一耍就是几百年啊。
瑶池里的乒乒乓乓就没有停歇过, 摆设器具换了一套又套, 仙娥值官人人噤若寒蝉。当然,这种沉滞的气氛仅限于下层仙家,对于两教封神之人,又是另一番情状了。
“师父,这、这是真的?”
太乙真人端坐妙严宫正殿,旒冕衮服,宝相威严, 闻言道:“自然,徒儿,却是你等行事莽撞……”
哪吒皱了皱秀气的眉头,急急道:“师父,快说重点,少装蒜,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模样,现在装世外高人也晚了!”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懂个啥就瞎叨叨!”太乙真人瞬间破功,揪住他的耳朵道,“师父我现在今非昔比了,乃是统御万类的东方青华大帝,大帝懂吗?!不装能行吗!”
“哎哟,哎哟,师父松手,大帝也不能随便揪人家耳朵啊!”
一旁的杨任忙打圆场道:“师叔恕罪,哪吒师兄也是一时情急,还请您看在他是顾惜手足之情的份上,先告诉他真相究竟如何吧。”
“顾惜手足之情?”真人面上笑容顷刻消失殆尽,对着一干形容忐忑的玉虚三代弟子道,“现在你们倒记得手足之情这四字了,那当日在天门处以大欺小围殴你们师侄女时,怎么没想起这话呢?”
“这么说,当真是我们错怪杨师兄了……”
土行孙垂下头喃喃道,一旁的邓婵玉闻言又掐了他几下,“早告诉你,莫要干扰杨师兄办事,他自有他的道理,现在闹成这样,你叫我如何有脸去见寸心嫂子!”
哪吒小脸涨得通红,咳咳巴巴道:“我以为她是助纣为虐,帮她爹……狗急跳墙……”
太乙真人一敲他脑门,恨声道:“谁是狗,啊?我看你才长了个狗脑子,连黄恂那小子不过与他舅舅相处十来年都知道相信他的为人,你怎么就跟中了邪似得,居然和自己人喊打喊杀呢?!”
在场诸人皆是面红紫胀,太乙真人虽没有指明道姓骂他们全部,但各自都清楚明白,当日和哪吒一道是非不分的可不是他们嘛~
土行孙哽咽道:“我、我这就去给杨师兄负荆请罪!”
其余众人也齐齐称是,太乙真人翻了个白眼道:“去了也没用,他又看不到也听不到。”
“什么?!为什么,难道杨师兄他!”
一行人又是七嘴八舌急急追问,吵得太乙真人脑仁子疼。
“别闹了!是道祖给的赏赐,他就是昏过去而已!”
殷洪不解道:“赏赐能让一个金仙昏这么久?您确定不是惩罚……”
真人:“……”
这个疑问,同样萦绕在杨府众人心头。
沉寂百年的灌江口杨宅一夕热闹起来。仙来仙往,神明常至,是以,干净整洁的庭院里总摆放着案几与坐垫,沁香的茶与小食时不时便添上来,那捧着茶盘的俏丽婢女也是熟人,正是三圣母的侍儿灵芝。
杨婵见她走来走去,裙摆若飞,忙拉住她道:“咳咳,好妹妹,咳咳,你就歇一会儿,现在应当不会有人,咳咳……你坐这儿来,我去看看,咳咳,二哥。”
一语未尽,便咳了不知多少声。
灵芝忙反握她的手道:“我的姑奶奶,你就歇歇吧,真君那儿有你嫂子在,而我,这些年都在家里,早就懒得浑身骨头发痒了,你可是……”
一念及过往,她的喉咙里呜咽几下,极力想绽出一个笑容,却终究滚下泪来。
杨婵也是红了眼圈,正想举袖抹泪,一张熟悉的手绢却轻轻触上她憔悴的脸颊。她整个人被环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却是一阵恍惚,好像又在做美梦似得。
这在过去或许是梦,可在此刻,在那么多的人的努力下,终于成了真。
黄天化嗓音醇厚,柔声道:“才走开了一会儿,你们又开始伤感,都过去了,现在应当向前看才是。阿恂还不快去扶住你灵芝姨。”
“是,灵芝姨,你快坐。”黄恂扶灵芝坐到杨婵身边,“莫要哭了。”
黄恂嘴里说着话,担忧的目光却从未从自己母亲身上移开。新天条出世,她因此得到赦免,终于从华山压顶下解脱出来。然而,她产后虚弱就被压入华山,加上多年囚禁,虽有舅舅祖母照顾,但仙体也不可避免受到损害。她才刚刚获释,又不顾一切用宝莲灯为无故昏迷的舅舅疗伤,现在更是虚弱,苍白的仿佛一张纸。
舅舅倒下了,母亲摇摇欲坠,饶是黄恂意志坚定,也不由惶恐。
他轻轻地拍着母亲单薄的脊背,听着她忧心忡忡道:“我哪里是为那些,我是在担心二哥,他身体明明没有问题,难道受伤的是元神?”
黄恂一愣,心里咯噔一下,待回过神来,正要勉强劝慰,手却被另一只宽厚的大掌握住。他惊讶地看向父亲,他的眉眼明明与他相似,可看起来却总是冷静平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杨师兄立下如此大功,太师祖不会无故打伤他。”
“那万一是其他人呢,不是说当日四废星和哪吒一干人围殴我二哥吗?”
“凭他们,应该不能把我徒弟打成这样吧……”玉鼎真人从内室遍阅典籍出来,适时加入讨论,可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那他怎么能一昏昏半个月呢?难道师祖的赏赐,就是让我徒儿好生睡一觉?这也太廉价了……哎呀,这哮天犬去寻药,乖徒孙去找通天教主帮忙,怎么一个都不回来,而且今天徒弟媳妇也没冲出来。”
黄恂眉头紧蹙:“这不是说,舅舅今天连动都没动。”
“不一定……”摩昂太子与大太子妃携手进门,恰好听到了尾巴,“她或许是被吓习惯了。”
在场诸人闻言都是嘴角一抽,太子妃疑惑道:“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妹夫动一动有醒过来的苗头,寸心不是应该一下扑上去吗,跑出来干嘛,而且每次吓得那个样子……”
玉鼎真人扶额叹道:“就像有只金翅大鹏鸟在后面撵她似得……”
众人默了默,齐齐点头。
能不害怕吗,寸心在房内听得清清楚楚,可这要她怎么解释,她望望杨戬安详的睡容,伸手掐了他一下,又开始发愁。
道祖当日的意思,应该是让杨戬记起前世。那可是前世啊,她和他争吵千年,折磨得两人崩溃的夫妻生活。
女人总是矛盾的,有时她希望杨戬想起过去,和她真正掏心掏肺的谈一次,全了前生遗憾。可当这个可能终于要成真时,她又胆怯起来。
就算杨戬不计较她上辈子的过错,那这辈子的呢?
撒谎骗他十三岁,虚以委以求神位。没有记忆的杨戬会相信是她愧对父母,而有记忆的杨戬则会立刻明白,她不仅仅是愧对父母,而是从头到尾就在利用他,用完就打算踹了他……
一想到他反应过来的脸色,三公主就止不住自己奔跑的腿。
所以前几日,杨戬手指一动,她就破门而出,把全家人都吓蒙。可是这么反复几十次,公主也觉得无比疲倦,而且她也开始担忧。难道是她会错了意,还是杨戬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受了伤?记起前世哪里需要这么久,她明明一晚上就好了。
于是,她开始和众人一道想办法弄醒他,可施尽千方百计,却始终徒劳无功。
寸心长叹一声,又拧干帕子,替他擦身。十几天都没洗澡,要不是她,早就臭死了。
刚刚拉开他的衣襟,温热的帕子触及他的颈项,杨戬又微微转过头。
寸心暗骂一句,这个骗子,有本事就现在醒过来啊,这么一惊一乍算什么!
说着三下五除二,寸心褪下他的上衣,照旧将他揽起,枕在她的腿上。他的胸膛宽厚结实,肌肉线条清晰明朗,加上肤色白皙,寸心稍稍用力,就搓出一片粉红。
“比女人还娇气。”三公主嘟嘟囔囔,把他抱起来,一手换着他的腰,一手替他擦拭脊背。她的头靠在他的颈窝里,擦得专心致志,将怀里的男人翻来覆去,如拾掇一个高大的布偶一般。
所以,当一直沉寂的大布偶突然开口说话时,寸心几乎被吓得晕厥过去。
他就在她的耳边开口,温热的呼吸如三月春风,钻进她的衣襟里,钻进她的心里。
他叫的是:“寸心?”
先是一句疑问,而后便成为肯定,他紧紧地抱住她,一言不发,寸心只能从他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与炙热的呼吸,察觉到他内心潜藏的不平静。
他既然这般反应,事实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寸心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手心早已汗涔涔一片。她的脑海中一片轰鸣,炸得她迷迷蒙蒙,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你,你都记起来了?”
“……嗯。”
寸心陡然一个激灵,一把挣脱他的怀抱,铜盆被砰的一下打落在地,水流的满地都是。
杨戬也是一惊,他正要拉住寸心,却听她尖声叫道:“先等一等!不是,先让我缓一缓!”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房间中分外清晰。
就在这停滞的一刹那,房门被碰的踹开,l莹急切道:“娘,怎么了!”
她听到重物落地与母亲尖锐的喊叫,忙破门而入。
杨戬伸手一指,帘幕落下,挡住内室。
寸心舒了口气,忙道:“乖乖,娘没事……”
“怎么会,我分明听见……”
敖z随后进来,忙捂住l莹的嘴,望着拉紧的帘幕,他似是明白了什么,不由揶喻道:“咳咳,小别胜新婚,侄儿明白,你们继续,放心,我会施法挡在外面。”
说着,他拉住l莹就出去了,三重结界如大网一般罩下。
小别胜新婚……寸心窘迫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一下!不是你们想得那样啊!”她汲着鞋走了两步,但人声早已远去。
“都怪你!大白天没事拉什么帐子,你看看孩子都误会了。”三公主回头怒斥道。
二郎真君挑挑眉披上里衣道:“你确信他们瞧见我们不会更误会吗?”
“你!我懒得和你这个厚脸皮说。”
寸心气呼呼地坐到床沿,替他整理衣物。
杨戬含笑望了她半晌,突然道:“你瞧,其实杨戬还是杨戬,寸心还是寸心。”
寸心一震,蓦然回过神来。
杨戬摸摸她的头道:“缓过来了吧。”
寸心对上他的眼睛。他看她的眼神,喜悦中夹杂着悲伤,故作轻松却藏不住沧桑与沉重。
她的眼泪登时便落下了。
“我长到这么大,再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混球!你这算什么,当年我好好嫁给你,你天天把我丢家里。我们都和离了,你又来要死要活的!我死就死了,谁要你去跪东方天梯,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她紧紧抱着他,泪水如洪流,将他雪白的里衣弄得湿漉漉一片。
他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当年是我不懂珍惜,等到彻底失去,又来后悔。”
“那你为什么不说?”寸心抬头,眼如碧空初洗,“改天条前你不说,是抱了必死之心,那之后你活下来了,为何又音讯全无,你就是来一封信,我们也不至于如此。”
杨戬苦笑道:“我何尝想要如此,只是……世事多变呐。”
前世的真君神殿永远笼罩在一片阴影中,星辉熠熠都在外面,留给它和它主人的只有寂寞。哦,还有一条狗。
哮天犬喃喃道:“主人……”
他许久没见主人这般高兴了,他总是眉头深锁,不是在看卷宗,便是对着那些旧物思念过去。今天,他终于看到了主人久违的笑容,可却连半分喜悦之意都无。
杨戬的声音仿佛从天边而来:“沉香已经快拿到开天神斧了,届时他就可以劈开华山,救出三妹。他们一家会团聚,开开心心回刘家村……新天条也整理完毕,老君会帮我呈上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咱们呢?”哮天犬壮着胆子打断道,“主人,我们俩去哪儿呢?”
杨戬脸上美梦般的笑意消失殆尽,像是突然被幻象拖了出来。他垂下眼帘,复而笑开,摸摸哮天犬道:“三妹会好好照顾你的。”
哮天犬一惊:“我不要和她在一起,我要和主人在一起!”
杨戬微微一笑:“主人……要去主人该去的地方。如果可以,我真想回到一千多年前的灌江口……”
从那晚后,不详的预感就笼罩在哮天犬心头。而这预感终于成了真。三圣母和她的丈夫儿子高高兴兴回家时,丝毫没有想起,她的唯一的哥哥,由于咒语反噬与开天神斧,伤重昏迷,孤零零地躺在林子里,鲜血染红了大地。
可这个哥哥却在刚刚醒来时,便强撑着去参加外甥的婚礼,并在婚礼上得知此生第二大噩耗,从此又走上一条不归路。
寸心的眼泪簌簌落下。
“所以,你是身负重伤去叩得天梯?”
“都过去了,我们现在……”
“不对!”寸心摆摆手打断道,“你应该还去了一趟西海偷了我的龙身……接着抽出自己的情魄藏在我的识海里,这种糊弄天道的事,还真让你做成了。”
杨戬心一沉,将将还心疼不已,怎么一会儿又开始生气……
寸心柳眉轻挑:“你这么能,你怎么不去把天捅一个窟窿啊!你就不怕,我真就不在与你再一起了吗?”
“你不会的。”杨戬哑然失笑,“不论重来多少次,夫人待杨戬之心始终如一,在下只需提供重来的时间与机会。”
“你还真是!”寸心回想自己这两辈子,当真事事围着他转,瞧见他含笑的双眼,更是怒上心头。
“那在我再次上你贼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