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睡过头了。
这些天来,她还是第一次睡得如此之好。
在栊翠庵这些日子,她天天胆战心惊,生怕哪一天醒来,就被人掳走了。
尤其昨晚大起大落,她被李士杰手下几个婆子威逼着穿上嫁衣,门口又有兵士把守,本来她已经绝望了,却绝处逢生,逃出生天。
她从床上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月白小衣下面的曲线一览无余。
想到那被自己看做纨绔的公子,竟然早已建功立业,成了个了不起的人,又机缘巧合救了自己,妙玉颇感心情复杂。
还有,早知道就不摔那些杯子了,现在想起来,还挺心疼的!
她胡乱想着,望着满地箱子,傻傻笑了起来。
她挽了一把秀发,甩了甩臻首,正要哼几声曲子,房门却被敲响了。
她慌乱起来,连忙往身上套着衣服,说道:“谁啊?”
鲁智深的声音响了起来,说道:“是我。”
妙玉更加手足无措,一边系着衣裙带子,一边胡乱盘着头发,他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这发髻,该是出家人的样子呢,还是世俗小姐的样子?
鲁智深听到屋里叮当作响,却没有人回音,忍不住道:“师太,你没事罢?”
妙玉连忙道:“马上好了!”
她心中恨恨,这人怎么这么早来!
她往窗户头一看,却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自己这一觉,竟然是睡了个整宿。
妙玉手忙脚乱穿好衣服,仔细扫视了一遍身上,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妥,头发也将就挽起来了,但是头饰首饰却是都被锁在箱子里面,没法打开,只得将就着了。
她趿着鞋子,将门闩打开,就见鲁智深站在门口。
鲁智深见妙玉一脸慌张,只道她还没有从昨日的事情中缓过神来,心生歉意,便道:“我想来过来,却没想到打扰师太休息了。”
妙玉赶紧道:“公子哪里的话,昨晚发生的事情,秦姑娘过来和我说过了,公子为我不惜得罪太原侯,我很是感激。”
鲁智深比妙玉要高,妙玉一低头,便看到其莹白如玉的粉脖,修长光洁,犹如发光一般,不由把目光扭开,说道:“举手之劳而已,何况李士杰那厮还觊觎林妹妹,我没当场打死他,算便宜他了。”
妙玉从香菱那里得知两人已经有了婚书,心中升起几丝羡慕,叹道:“林妹妹是个有福的。”
一阵冷风吹来,妙玉打了个寒战,方才醒悟两人还在门口说话,便道:“是我礼数不周了,公子进来坐坐?”
鲁智深笑道:“我正好有话对师太说,那就叨扰了。”
妙玉心中砰砰直跳,一面将鲁智深迎了进来,一面羞道:“什么师太,我现在这样子,如何还能当出家人?”
“公子便直接叫我妙玉好了了。”
鲁智深笑道:“如此便叨扰了。”
两人进了屋,妙玉掩上屋门,差点被一地箱子绊倒,无奈道:“本想来沏茶招待你的,奈何这些箱子都上了锁,东西我都取不出来了。”
“要是蛮力破开,却唯恐损了里面的东西,我现在也是发愁。”
鲁智深笑道:“这有何难,且看我的。”
他走过去,看那箱子都是黄铜大锁锁死,锁舌比小指头还粗,当下把手放在两边握紧,勐然用力。
妙玉就见那黄铜大锁竟被鲁智深拉得变形,锁扣被越拉越长,鲁智深把手勐地一扭,锁舌直接啪的一声,从中断开。
妙玉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也可以?
眼见鲁智深将十几把锁一一扭开,妙玉这才如梦初醒,喜滋滋地从箱子里面左翻翻,右找找,不一会,连套茶具带着几罐不知名的茶叶都被她翻了出来。
鲁智深将她点了红泥小火炉,将铜壶灌了水放了上去,打趣道:“师太不用雪水了?”
妙玉听了,笑道:“还记得我抢白你林妹妹的话呢?”
“她还没过门,你就想着报仇来了。”
她叹息道:“那几罐子雪水让我埋在树下了,怕是拿不回来了。”
“外面的雪水又不干净,总要沉个一年半载方可用得,只能将就用这外面的井水了。”
鲁智深听到井水两字,脸上微微变色,却是让妙玉敏锐发现了。
她有些疑惑,开口道:“井水怎么了?”
鲁智深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些事情。”
妙玉一愣,随即也想起了些不愉快的事情。
木炭微弱地一声噼啪作响,升腾起火焰,舔着黄铜壶的底部,两人各有心事,都沉默了。
鲁智深见气氛尴尬,岔开话题道:“我这次来,是要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对付李士杰。”
“咱们两个,都对李士杰看不过眼,我也听说他不仅觊觎你,还害了你的父母,可是真的?”
妙玉醒悟鲁智深是为此事而来,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
她咬牙切齿道:“确实如此。”
她低声说了起来,十年前,她是如何被李士杰看上,强娶不成,父母莫名暴毙,家仆离散,本来底蕴颇为深厚的家族,一下子整个败落,很多家产都散失了。
还好她父母当年有些朋友,在危难时刻拉了她一把,妙玉得以带着仅剩下的家当,做了出家人。
恰好义忠亲王犯了事,连带李士杰被圈禁,她才得以度过那段最艰难日子。
鲁智深听到这里,把玩着手中的犀角杯,说道:“你家可不一般啊,荣府都没有这些玩意。”
妙玉叹道:“我家祖上,也曾是亲王之流,因为某些事情恶了太上皇,所以才被削爵到底,成了寻常人家。”
鲁智深心道原来如此,不过这寻常人家也太自谦了,一般人家可没这等底蕴。
他沉声道:“你放心,咱们现在站在一起,我一定帮你弄死李世杰那狗东西。”
妙玉心中一甜,忙道:“多谢公子好意,此时万万急不得,太上皇一系,势力颇大,连昭阳说起的时候,也颇为忌惮。”
“还请公子慎重,万事皆以保全己身为先。”
鲁智深点点头。
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又陷入了沉默。
妙玉心道这就完了?
你果然没有别的什么可对我说的?
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自己到底在期望什么?
鲁智深救了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落脚之地,想来只要自己不开口离开,对方也不会赶自己走。
但就这样了吗?
现在想来,她和鲁智深为数不多的百十次见面,每次她都能清楚记得,其人虽然言语粗俗,但是对待周围的人和事物,都颇为真诚,是个极其罕见的心口如一之人。
不像园子里面很多人,表面和善,内心却极为狠毒,王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吃斋念佛,干的却全都是卑鄙无耻之事。
与之相对的,妙玉这二十多年的岁月中,却从未见过鲁智深这般不打诳语的真人。
对方不是出家人,却胜似出家人。
妙玉心思越发烦乱,怎么今日自己胡思乱想的,难道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缘故?
不是,是因为对方眼神澄明,让自己心安的缘故。
不对。
自己的心,几年前就已经乱了。
妙玉顿时惊觉出一身冷汗,此时黄铜提梁壶中的水开了,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妙玉连忙起身,走得急了,一个趔趄,将裙子下面的赤足露了出来。
鲁智深看见,嗓子有些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妙玉低头一看,登时羞愤欲死,惊叫出声,赶紧退后几步,将脚遮住。
她低着头,心情越发复杂。
自己确实对面前的人有好感,她如果厚颜开口,相求个名分,未必不能称心如意,但她却过不了自己心病那一关。
她每每看着鲁智深那双澄明的眼睛,便觉得自己不该瞒着他,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尤其大观园里发生的那些让她羞于启齿的事情,她本来应该一五一十说出来的,因为鲁智深当时还是大观园的主人。
但她没有。
虽然王夫人诱骗自己进府不安好心,但和面前的人并无关系。
自己什么都隐瞒着着,大观园里面有匪人出没,还污了自己清白。
她虽然身体已经脏了,但不想将本心也蒙蔽了。
虽然妙玉知道,说出来之后,对方可能嫌弃自己,甚至可能会让自己离开这里。
但她不想再纠结下去。
她咬咬牙,终于是下定决心,开口说话。
鲁智深此时也张口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我有事瞒着你。”
话一出口,两人都同时愣了一下。
妙玉咬牙道:“我先说。”
她停了一会,才慢慢说出那日的事情。
她早起在院子中沐浴,被个蒙面匪人看到了身体,惊慌失措之下,掉入了深井,被对方抱着救了出来,去被那匪人看光了。
自此之后,她还见过两次那匪人,其间还在山石下发现过那匪人的衣服,醒觉匪人很有可能是大观园的人。
但是她一直没敢说出这些事情,怕被人知道后,名节就全毁了。
之后大观园也出过很多乱子,她也不知道是否和那个匪人有关,要是太太小姐们因此出了事情,她就是万死莫赎了。
她一边说,一边留下泪来。
最后她说完了,颤声道:“我不该隐瞒这些,你要怪我也是应当的。”
“等过些日子,我便离开这里,免得拖累了你。”
“箱子里面的东西我留着也没用,你又救了我,权当给你的赔礼和谢礼好了。”
妙玉说完,鲁智深无语了。
她说的这些事情,都是自己干的,偏生她就是不信,说个锤子?
再说了,我是图你箱子里的东西吗?
他开口道:“你难道从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