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和尚为之语塞,要是单纯从佛门理论上说,他绝对会断然承认人生疾苦。可惜,李易从众生角度上来说,这就让他有些迟疑,终究还是硬着头皮道:“世间本就疾苦,谈何快活如意,道长切莫妄言。”
“你那是天竺沙门浮屠那套,妄费中土立道千年,如此糟粕竟然存留。是想我大宋开国,历代先君励精图治,诸位士大夫先贤尽心辅助,无论是士农工商哪个不是俊杰辈出,市井小民也能穿金戴银,贩夫走卒脚蹬丝履,人想出人头地,用心读书成为天子门生,一朝鱼跃龙门,谈何众生疾苦?”这话,直接把天子和儒家道统拉过来,你不是说众生疾苦,那就是人皇和士大夫不能尽职,在人道为天的天下内,你敢说当权者不称职,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且不说大明和尚了,就是在场的高僧哪个不脸色难看,暗骂李易真是刁口泼道,端不为人子。
“老庄说长生逍遥,孔孟谈敬鬼神而远之,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正所谓人本就永生的,前世是父母,后世是子女,往生是他,转生却是他,每一世只是永恒的一个春秋,是为万世传承,子孙祭祀不辍。三世轮回为天竺沙门浮屠独有,说人反复轮回。”李易言谈间神色颇为不屑。
“道长着相了,世间本就轮回不止,一秋一叶一枯一荣,皆为缘起性空。”大明和尚抓住机会,既然你说永恒,那我就用空来反驳你。缘起性空是佛法的根本。
缘起论认为世间上的事物一切有为法,既非凭空而有,也不能单独存在,必须依靠种种因缘条件才能成立,一旦组成的因缘散失,事物本身也就归于乌有,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果定律,称之为缘起。
“何为空,难道真是因缘散失?”李易并没有半点迟疑,相反立即反问。
这话的反问,引起了大明和尚的警惕,谨慎地道:“种子种下去,必定要有土壤、阳光、水份才能开花结果。你我能生而为人,在过去生中,有宿世的因、宿世的业,现在到了人间来,还要有现世的缘,因缘聚合了,才能产生果。”
说着话,他伸出了手臂握紧拳头,旋即又从开为五指。
陈均点了点头,正色道:“五指相合为缘起,五指想散为性空。因为性空,所以才能缘起;因为缘起,故知本性是空。我看,佛门的缘起性空和道门无为有相通之处,空和无并无不同,两者殊途同归。”
“上舍错了。”李易对陈均的插嘴很不满,先不说随意打断人家论道,已经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本就为人道无法抵御佛门,只能从道家来找,点明佛门说话也很不道德。
所为天理正是从道学发展而来,还有点强词夺理的味道,大儒为对付佛门发展的学问,起源于张载大成于朱熹,蜀派文人深受佛门影响也就罢了,陈均可是正统的江右士大夫,竟会公然为佛门长脸面。
既然对方不要面皮,他毫不客气地道:“空与无看是貌合其实神离,佛门讲究境由心生,非真实存在的,道门世间万物皆有天道运行,无为非刻意为之干扰万物生息。所以,空本身就不存在,无是存在性的。”
陈均脸色不太好看,李易的回答分明在打脸,说他不知强行分辨,正要开口却又听“大人可知空界?这可是空之意的本源所在。”
“何解?”
“空界是婆罗门三界之一,认为分为天、地、空三大界,住着不同的鬼酋,天界住着天鬼和司法鬼婆楼那,地界住着火鬼阿耆尼、酒鬼苏摩、地母鬼波利蒂毗、河鬼或智慧鬼娑罗室伐底。空界住的则是雷鬼因陀罗。”李易口吻尤其平静,关键所在自然要沉住气地道:“天竺沙门诸教本就脱胎婆罗门,浮屠更是随手拿来就用。”
“你这小道士有趣,为何知道如此多?”郑性之颇感兴趣地道,李易说的前所未闻,却又不像是胡扯。
“海外传来四方典籍颇多,学士只要有心寻访,必然能看到婆罗门和沙门诸教典籍。”李易的用意非常明确,你不是否认吗?天下没有滴水不漏的墙,你总不能把人家的典籍都毁了,何况如今的天竺也就是身毒,沙门浮屠早就被婆罗门给灭了,你又怎样堵截人家典籍漂洋过海。
“却是个道理。”南霁云内心偏向李易,趁机给圆了过去,也好让陈均下台。
“敢问和上,有人认为一因一果,有人认为一因多果,有人认为多因一果,还有人认为多果一因。浮屠的无因无果的缘起论和唯因果不空的因果报应论,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不要说大明和尚了,就是显庆法师也有些坐不住了,缘起论是天竺佛门根本,因果报应论又是中土佛门立论,如果说天竺浮屠将虚无寂灭,那中土佛门就是彼岸极乐。
可惜,他们不能完全否认虚无寂灭,任你此佛门早非沙门浮屠,禅宗实际就是新生宗教,以道家理论为根本,披上沙门的外衣,却不得不硬撑着这张皮。
实在是没办法,连从张载到朱熹,从道学到理学,那绝对是融合百家创新的新学说,早就脱离原始儒家的存在,天理明显有道家天道循环的存在;从张道陵到葛洪直到陈白,道门早就不是先秦道家,早就融合佛门和阴阳术的存在,他们却不得不尊奉孔孟老庄,这就是借势,你不扛圣人先贤的金字招牌,恐怕民间没几人会买账。
大明和尚目光变的不善,李易已然触动佛门根本,更是很多人想到却无法说的缘由,其中干系太大了,毕竟,佛门是庞然大物,各道统争端不假,却对外颇为一致,你不可能面对整个佛门的压力。哪怕是当世大儒也不行。
对方,竟然采取分割对待的办法,以天竺沙门浮屠方式公然宣扬出来,实在如晴天霹雳。
“你这是在公然诽谤我佛,其心叵测。”一个恼怒的声音突然传来,道破了现场的沉寂,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形势突然变得微妙。
李易的眉头也稍稍蹙动,他正是竭力避开中土佛门,正是避免面临这尊庞然大物,却还是有人引爆了这颗炸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