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感受相当单纯,那就是“享受”。你可以放弃意义的追寻,径直进入故事。她不会让你失望,一定会有神秘的死亡发生,然后,悬疑一定有答案。好比波洛在他的事务所里等待案件,而终会有案件找上门来。你不必去推敲,难道真的会有如此多的谋杀案件?因为这是与现实无关的,你早已经卸下现实批判的武器,身心轻松,只等着听故事。可是,事后要细究起来,却发现故事中的人,分明又是生活中的面目,情节也是根据日常的情理,是你我他全能了解的。反倒是那企图超出共识的现实,比如少数几部间谍故事,震惊的效果比较减弱。所以说,这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其实是囿于现实,在生活的范围内索取材料。也所以,要是检点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你又会发现,故事的要素很简单,不外是争夺遗产、欺瞒历史、谋骗钱财、恩仇相报。然后再派生出敲诈,灭口,掩藏。人物呢,又总是一个家族、一间寄宿舍、一艘游轮,或者一列客车,甚至只是一个晚会和一餐宴席。这多少也能看出女性写作者较为狭小的社会以及居家的性格。就是这些简要的因素,却组织出这许多故事。这又使我想到女性的另一项技能,就是编织的技能——竹针,毛线球,编织法,竟可以生发出无穷无尽的花样。那乡下老太婆马普尔小姐,从不离手的毛线活儿,大约也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手里的活儿。这还像一种小孩子的挑绷的游戏,将一根棉线对头打个结,双手撑开,挑出一个花样,再由对方挑过去,形成第二个花样,两个人挑过去,挑过来。倘若是聪明的小孩,可挑出无数种图案,而要是笨小孩,没几个回合就挑成一团乱麻。阿加莎?克里斯蒂就是那个顶聪明的挑绷能手。她用有数的条件,结构出大量的谋杀,线索错综复杂,就像编织活儿和挑绷上美妙的经纬组织。这些线条和结构,都是以日常生活作材料,这种材料的具体性,覆盖了抽象的结构图案,给予了可以理解并且引起同情的现实面貌;同时,内里结构的抽象性,又将它们从现实中划分出来,独立为另一种生活。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很像是一种成人的童话,我想,孩子们所以能被童话吸引,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想象力,相信那些精灵是真实存在的。而成人在阅历中储备起的知识和认识,占去想象的空间,排除了信赖的条件,于是,精灵退出成人世界。可是,就像一种进化不完全的后遗症,成人依然保留有对不寻常事件的好奇心。现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用成人世界里认可的人和事,讲述一桩接一桩的离奇故事——没有比一桩杀人案更令人兴奋的了。离奇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负责给予让我们信服的解释,就像《古墓之谜》里,波洛所说,“完美的答案必须要把一切事情都解释得清清楚楚”。阿加莎?克里斯蒂就能够将一切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而且,她不是求精辟,而是务实际,就像方才说过的,倘若阿加莎?克里斯蒂要讲述一个超出常理的故事,比如间谍类的,《暗藏杀机》《犯罪团伙》《桑苏西来客》等,无论是罪行也好,侦破也好,所根据的理由就都悬了,显见得不是她的强项。我觉得,马普尔小姐的案件最体现阿加莎?克里斯蒂故事的性质,那就是她在《平静小镇里的罪恶》中说的:“一年到头住在乡下,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性”。阿加莎?克里斯蒂编织故事的线索,究其底就是“各种各样的人性”,而且就是“一年到头住在乡下”所能看到的人性。因为,马普尔小姐坚信一条:“人性都是相通的”。以此可见,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犯罪,都是出于通常的人性,绝不会有现代犯罪的畸形心理。比如像英国当代推理小说女作家,露丝?蓝黛儿所写《看不见的恶魔》(台北新雨出版社),那个老罪犯,专门在黑暗的狭长的街道上,袭击金发碧眼的年轻女郎,当他在公寓地下室发现一具同类形象的模特儿之后,便将袭击冲动转向这个橡皮人,因地下室亦有着黑暗、狭长的空间,能够让他在渐渐逼近对象时,积蓄起兴奋感。不幸的是,这具橡皮模特儿被小孩子在游戏中烧毁,于是,地面上就又开始发生一连串的谋杀案。在此,谋杀便成为一种奇异的癖好,说是谋杀犯,其实倒更像是一个病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谋杀则有着常规的理由,悬念的设置和解答都不超出普遍人性的范围,而且一定解答透彻,也就是“解释得清清楚楚”。在《藏书室女尸之谜》中,马普尔小姐说过一句:“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比较懂得人性”,那是老派人的人性观念,是经验主义的,可是很管用。比如《命案目睹记》,马普尔小姐说:“我的一大优势是了解埃尔斯佩思?麦克利卡迪太太……”埃尔斯佩思?麦克利卡迪太太不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所以,她说她看见了一桩谋杀案,那可能真的是发生了谋杀案。比如,《藏书室女尸之谜》,班特里上校古色古香的书房里,躺着一具打扮花哨的女尸,形成一幅“不真实”的画面,而马普尔小姐看着女尸良久,轻声说:“她很年轻”,她注意的是那种个人性质的因素;在《寓所迷案》里,她世故地指出:“现实生活中,明显的就是真实的”;《迟来的报复》里,她又一次说:“犯罪的总是最明显的人”;而在《悬崖山庄奇案》里,尼克?巴克利小姐一次一次遭暗算,又一次一次化险为夷,最后却是她的表妹马吉?巴克利小姐被谋杀,大侦探波洛动用了好些“灰色细胞”,才总算明白这一个简朴的真理:“我看到实际上只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马吉?巴克利被杀害了”!所以,不要小瞧了马普尔小姐的认识论,看起来,老是老了些,可并没有减弱说服力。
如果说,马普尔小姐包含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对个别人事的理解,那么波洛则表现出阿加莎?克里斯蒂对事物的整体概念,他标出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智力水平。波洛不像马普尔小姐,是从具体性入手,而是从抽象着眼。他认为任何事物都有着相对于内部性质的外部形式,外部的变形,往往可能意味着内容的转化。中篇小说《死者的镜子》里,引他注意的是,自杀人的姿势多么“不舒服”,那么就是说,死者可能应和着另一种性质的死亡。波洛特别讲究事物的排序,排序完成,真相就显现了。《尼罗河上的惨案》里,他说:“我们知道的很多,可是逻辑上没有连贯”,这就是说,排序出不来。在此,阿加莎?克里斯蒂体现出逻辑性极强的头脑,就像原始人陶罐上的雷电纹、鱼形纹,意味着有能力将具体的印象归纳概括成抽象的形态,思维发生了本质性的进步。所以,在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生动的人性情节底下,其实网络着一个图案形式,这个图案有序的变化,将具体的人性材料演变成种种形式。波洛喜欢将自己的推理形容为“拼图游戏”,在《阳光下的罪恶》里面,他向正玩着拼图游戏的加德纳夫人描绘他的劳动:“您得把所有的碎片拼接在一起。最后的成品像镶嵌画一样包含有多种颜色和图案,每一块奇形怪状的碎片都必须被放入它自己的位置上。”有时候,会发生假象,就是说,有一块“按颜色本该属于毛毯的一部分,结果却被用来构成一只黑猫的尾巴”。事情常常是这样,波洛手里握着一块碎片,看起来似乎和整个事件并不相干,可就是这块碎片,“放入它自己的位置上”,真相就显现了。比如,《清洁女工之死》里边,首先引起波洛注意的是,从来不写信的老妇人麦金蒂太太去买了一瓶墨水;《牌中牌》里,桥牌局中,罗伯茨医生莫名其妙地叫了“大满贯”;《哑证人》则是,小狗鲍勃一夜在外,它的玩具球却在楼梯上……
这块碎片,从事实上脱落,最终又回进事实,“终于各就各位”,复原了事实的全貌,依然是具象的生活。就好比一个关于拼图的小故事,小男孩拼一幅世界地图的拼图,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拼成,却原来,他是反过来拼的,反面是父亲的照片。我想用这个故事证明的是,在逻辑形式的外部,还是表情活跃的人性面目。
在马普尔小姐主持的案件中,其实也隐匿着一个形式,不过她的形式更具有生活的状态,比如说“歌谣”——《黑麦传奇》中,马普尔小姐意识到这桩案子中藏着一个模式,就是那支歌谣:“唱个歌儿叫六便士,一口袋黑麦,二十四只黑画眉烘在一个馅饼里,馅饼一切开,鸟儿便歌唱,多美丽的一道佳肴献给国王尝!国王在账房数金币,王后在客厅吃面包涂蜂蜜,女仆在花园里晾衣,一只小鸟飞来,叼走了她的鼻。”这就是马普尔小姐所破译的犯罪模式,比较波洛的更有人的性格。
《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是一部故事集,共有十二个故事,可明显看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形式感。赫尔克里?波洛和万灵学院院士伯顿博士聊天,聊到名字的话题,伯顿博士的意思是给小孩子起名要当心,因为常常事与愿违,他认识一个以女神戴安娜名字命名的孩子,小小年纪体重已经达到二百四十磅。波洛的名字“赫尔克里”与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同名,大力神是主神宙斯的孩子,以十二项丰功伟绩闻名。波洛要纠正伯顿博士的成见,为自己正名,决定挑选十二桩精品案件,每一桩都必须对应大力神的丰功伟绩。于是,就有了《涅墨亚狮子》《勒尔那九头蛇》《阿卡狄亚牝鹿》《厄律曼托斯野猪》等一共十二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着相应的模式。比如《赫思珀里得斯的金苹果》,在希腊神话中,是关于赫尔克里与背负苍天的阿特拉斯的一场斗争。赫尔克里接过阿特拉斯背上的苍天,让阿特拉斯去偷金苹果,阿特拉斯偷来金苹果后,却不愿再接回沉重的苍天,赫尔克里便施计让阿特拉斯重新负上苍天,自己拾起了金苹果。阿加莎?克里斯蒂将金苹果换成了金杯,这金杯除去有显赫的历史而外,本身也十分精致,上面雕了一棵苹果树,挂了绿宝石的苹果,在它从一名侯爵手中转向金融巨子的当口,被国际盗窃团伙掳走,最终,它当然被波洛找到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探案小说,在严格的抽象形式和生动的具体情景之上,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氛——《神秘的别墅》里,新婚的格温达?里德要为他们的小家觅一处住宅,当她看见那一幢维多利亚式小别墅的时候,忽就认准这是她所要的房子,一切都令她熟悉和亲切,甚至是她可以想象的,这一点很快被可怕地证实了。她想象卧室里有一个壁橱,果然就有一个;她想象壁橱里应该是小罂粟花和矢车菊的糊墙纸,果真就是小罂粟花和矢车菊的糊墙纸……再有,《命运之门》,托马斯?贝雷斯福特太太整理新居,在旧房主留下的藏书上发现有蓄意划下的字母,拼起来是一个完整的句子:“玛丽?乔丹并非自然死亡。凶手是我们中的一个,我想我知道是谁。”——这几乎有一些《呼啸山庄》的意思了。还比如,《斯塔福特疑案》,玩灵桌游戏,召来名叫“艾达”的精灵,带来口信,特里维廉上校被谋杀,事实果然是,特里维廉上校被谋杀。这里透露出一股来自哥特小说的惊悚空气,决不会演变成《呼啸山庄》那样痛楚伤人的悲剧,而是正好到激起兴奋为限,表现出女性仁慈的性情。阿加莎?克里斯蒂也有着大多数女性都有的喜好,就是对神秘事物心向往之。这大约来自于一种女性祖先的遗传,在足不出户的生活里,生出对世界又好奇又恐惧的幻想。那鬼魂与精灵大多活动在封闭的室内,带着家族的徽印和训诫,试图对种种现象作出道德说教。《死亡之犬》中的十二个短篇小说,多是灵异故事。《马普尔小姐探案》这一本短篇集里,也有两篇灵异故事,其中一篇名叫《裁缝的洋娃娃》,不仅是神奇,而且非常动人。那一个洋娃娃,谁也不记得它是几时,又是如何来到了伦敦艾丽西亚?库姆小姐的裁缝铺子里,她躺在天鹅绒的椅子上,和房间里的家具摆设格调匹配,加上它那副懒散的态度,“看上去好像她才是这儿的主人”,裁缝铺子里的女人们感到了不自在。又是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它坐在了试衣间的书桌前,好像在写信。女人们都被它乱了心思,记性变得很差,总是找不到东西,也集中不了精神工作,清洁女工不愿意来打扫卫生,因为感到气氛古怪不祥。最后,它终于惹火了艾丽西亚?库姆小姐,她将它从窗口扔出去,扔到了马路上,被一个小姑娘拾走,小姑娘抱住洋娃娃说:“我告诉你们,我爱她,而这是它想要得到的,她想被人爱。”这一个灵异故事里的惊悚意味被处理得相当微妙,顺便说一句,洋娃娃也是灵异小说里的重要道具之一,在此,它却一反以往,从邪恶中脱身,走入一个抒情的结局。《马普尔小姐探案》中的另一篇灵异故事《神秘的镜子》,气氛要阴森一些,惊悚的效果更强烈,情节亦要复杂。它以第一人称方式叙述,“我”宿在朋友家的客房,从镜子里窥见身后墙上洞开一扇门,门里正上演恐怖的一幕——朋友的美丽的妹妹西尔维亚,被一个男人扼住喉咙,男人左脸上有一道疤痕,使他看起来十分凶恶。“我”将这一幻象告诉了西尔维亚,于是,西尔维亚解除了婚约,因为她的未婚夫和镜子里的男人一样,左脸上有一道疤痕。后来,西尔维亚和“我”结了婚,可“我”其实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有一次,嫉妒心大发作,扼住了西尔维亚的脖子,就在这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幻象,那个左脸有伤疤的男人正是“我”,因镜子反射的缘故,左脸上的伤疤实是在右脸,而“我”在战争中右脸被子弹划伤了。这个恐怖故事的结局是,“我”震惊地松开手,认识到心中的“恶魔”,从此与妻子相谐相伴,永不相疑。神秘的预言最终成为道德的警示,及时挽回事态,使善心得到发扬。这大约也是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教养,对邪恶有天然的忌讳,不忍看人难堪,尤其是体面的人,于是,尖锐的冲突便在她们的慈悲心肠下化险为夷。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在经历了残酷的谋杀和慎思严行的侦破之后,总是将结局引向大团圆,用马普尔小姐在《平静小镇里的罪恶》里说的话,就是——“一切都以最好的方式有了结局”。凶手多半是天性卑鄙,犯罪是他们必然所为,受罚则天经地义,比如《古墓之谜》里,阴险的利德勒博士;《ABC谋杀案》里的富兰克林?克拉克先生;《云中奇案》的牙医诺曼?盖尔。或者就是微贱的人物,有他们没他们,世界都不会受影响,比如《H庄园里的一次午餐》里的罪犯霍普金斯护士;《葬礼之后》的女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牌中牌》里的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她虽然不是本起谋杀案的罪犯,但却是个隐蔽的累犯,波洛曾经略施小计,对她进行测试,这个测试很有些安徒生《豌豆公主》的意思,就是让她帮助在高级丝袜里挑选几品送人,等她挑定,桌上的丝袜便少了两双——这合乎她的女伴出身,当然还有个人品行的缘故,所以就可以放心地让她犯罪了。“女伴”,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生活的时代里,真是属于一个较低的阶层,《葬礼之后》里,女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为实现开一爿小茶馆的夙愿杀了人,人们甚至不惜残酷地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开心,说她在监狱里已经精神错乱,正兴奋地筹划开茶馆,这一爿茶馆的名字叫“紫丁香丛”。而那些令人扼腕的罪犯,出身于好人家,有好身份,有着可以理解的犯罪原委,特别是女性,这样的故事往往是哀婉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总是让他们服用药物自杀,既可免于受审的羞辱,又怀有着一种自赎的姿态。例如《空幻之屋》里温良的妻子格尔达,爱她丈夫爱到膜拜;例如《哑证人》里,为让她的宝贝孩子过上好日子的母亲,塔尼奥斯夫人;比如,《悬崖山庄奇案》的企图谋取表妹财产以拯救家业的尼克?巴克利小姐;或者像《迟来的报复》,不幸的女明星玛丽娜?格雷格,是被爱她的拉德先生安排无痛苦地进入睡乡,长眠不醒;《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詹姆斯医生写完他的犯罪自述,准备服安眠药了,他最后写道:“安眠药?这是一种富有诗意的公正的处罚”;再有,《古宅迷踪》,弗利亚特太太庇护儿子的谋杀计划,为了夺回失去的纳塞庄园,那儿子从来是个坏料,没什么可说的,母亲却依然是这个光荣的古老家族的女儿,面对前来控罪的波洛,她沉着地说:“谢谢你亲自到这里来把这个情况告诉我。现在你就要离去了吧?有些事情,一个人是不得不独自前去承担的……”虽然没有明示何种惩罚,至少是让弗利亚特太太保持了尊严。至于那些无辜受惊受磨难的人,阿加莎?克里斯蒂一定要给予补偿,这补偿基本是好婚姻和好出身,比如《云中奇案》中,纯真的格雷小姐,经由波洛撮合,与前途远大的考古学者让?杜邦开始了交往;《怪钟疑案》的希拉小姐,最终证明了她诞生于合法婚姻,父母都是可尊敬的国家政要部门人员,自己也与高层特工科林先生缔结良缘。这里确有一些偏见,但还有着对人生的现实态度,就像《简?爱》,简?爱最后得了一份小小的遗产,然后再去和罗契斯特相守,即便是两心相倾的爱情,还是需要有尽可能相等的条件,才可保证完美。显然,那时代的人不喜欢过分的偏离常规,什么都要恰如其分,总之,不能太离谱了。这在《H庄园里的一次午餐》中可以见得,H庄园的老仆人杰勒德的养女玛丽,深得女主人韦尔曼太太的照料,原来她是韦尔曼太太的私生女,波洛揣测道:“毫无疑问,她要适当地关照玛丽?杰勒德,可是不会把所有的家产全留给玛丽。她希望自己的私生女最好还是生活在上流社会圈子之外。”这种保守主义并不负责进行社会批判,但它诚实的表达,使这些故事都有了一种温文尔雅的态度。
二、波洛
在这一章节的开始部分,我要说明我所阅读以及在此使用的材料来源,就是贵州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十月第一次印刷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全集》。这是迄今为止收集最多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中文作品集,对照其中《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译者前言”中所统计,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生写作有“八十多部长篇小说,一百多个短篇,十七部剧作”,那么,这里并非如标明的那样是“全集”,相信编译者自有删取的理由。但我还是必须承认我的阅读是有限的,所以,我的评析就只是在有限的范围中进行,忽略与偏颇在所难免。在这套作品集中,总共有长篇小说六十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十一部,共计一百一十四篇,再有两部纪实散文,一是《情牵叙利亚》,一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其中,由波洛主持侦破的故事有三十二部长篇和四十个中短篇,几近一半,他当然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第一男主角,我就我能了解的事实来对波洛作一个画像。
显然,波洛是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中首次亮相。其时,正是在战争中,他和他的比利时同胞,总共七人,在英国偏僻乡间斯泰尔斯避难,受到斯泰尔斯庄园的主人英格尔索普太太的照应。他的形象有点滑稽:小个子,却表情威严,圆圆的脑袋,时常向一边偏一点,上唇留着浓黑整齐的小胡子,衣着整洁得过头,“如果他衣服上有了一点灰尘,会比被子弹打伤更痛苦的”。这些基本的特征,在以后多次登场中,将不断地加强:他的小胡子渐渐向两边翘,皮鞋擦得锃亮,爱吃甜得发腻的食品……并且,很显然的,安居的优渥生活使他这些习性向奢华发展,他变成一个上了岁数的花花公子。在英国人眼睛里,低地国家的民族无疑都是乡巴佬,像波洛这样事事讲究,最终亦不过是一个光鲜的乡巴佬。但是,这最初的可笑印象将在每一次事情的终局全盘扭转,他神奇地解开一个又一个谜团,事实总是证明他全对,于是,这个小矮人就变成了精灵。在《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里面,阿加莎?克里斯蒂说“波洛”这个人物来自于当时,也就是一次大战时期,她所居住的教区里的比利时难民。看起来,她对这些难民印象不怎么样,觉着他们疑心重重,又牢骚满腹,性格且孤僻,保守着古怪的生活方式。阿加莎?克里斯蒂就像是一时兴起,起用了“波洛”,没想到他会就此存在几十年。而在最初时候选定的特征,也一直沿用下来,并没有妨碍他行事动作,还为他派生出更多的细节。除了“精明,利落,干练”这一些笼统的个性外,我以为极重要的是——“总是在整理东西,喜欢什么东西都成双成对,方方正正”,这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发展成多么高的天分啊!
《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时候,波洛是在与黑斯廷斯上尉重逢中登场。黑斯廷斯上尉,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也是首次亮相,这一对显然来自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那一对,这已经成为经典搭配:一个精明的侦探配一个不那么精明的伙伴,由于他们的友谊,这一个伙伴有幸参与调查,出一些歪点子,以接受朋友的嘲弄和*,顺带着说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这个旁观者是最令人羡慕的,他从头至尾都不错过热闹,领受着激动人心的场面,却不必负责解决疑难,交付答案,他其实就是我们读者的代表与化身。从黑斯廷斯上尉的口中,我们得知波洛来到英国之前,是“比利时警察局最有名的成员之一”,以“顺利地侦破了一些最离奇的案件而获得了名声”。当斯泰尔斯庄园的主人英格尔索普太太离奇地死亡之后,波洛又和前来调查的苏格兰场贾普侦探长相遇,这一对老熟人共同回忆往事:一九零四年,一起在布鲁塞尔侦破伪造文书的案件。于是,我们就对波洛的来历有了基本的了解。此时,波洛身上还留有着警察的习性,他带着一个“小公事包”,频繁活动,在现场遍地爬摸,“他像蚱蜢一样敏捷地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一口气找到六个疑点,看上去真有些像他后来讥诮为“猎犬”的警察做派。比如《高尔夫球场的疑云》里那个年轻狂妄的检察官吉罗先生,“四肢着地匍匐着”,找到一个香烟头和一根火柴。当然,他还是显出思维的不同之处,他说:“每件事都需要精确地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这一点将越来越主要地成为他办案的方式。他的注意力将越来越在现象和现象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结构,企图将分散的事物组织起来,这就需要更多地用脑子,而不是用动作。事实上,他后来会遇到一些年经月久的积案,那样,所有的实证都消失了,记忆也变得不可靠,他只有用自己的脑子——“小小的灰色细胞”,想啊,想!在《怪钟疑案》里,波洛甚至足不出户,单凭别人提供的条件,进行纯粹的推理。这时,他的仪表更为讲究,风格沉着,态度也有不多一点倨傲。而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里,波洛未脱警察形骸,也许,还多少因为寄人篱下,便显得格外的殷勤,行动未免有些琐碎。在《三幕悲剧》中,波洛略有名声,但在傲慢与偏见的英国绅士们,依然是不屑的,谈论起来,措辞相当不敬。在“鸦巢屋”,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的招待会上,清点来宾时,主人差点儿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个客人,经人们提醒,他不由笑道:“这位先生似乎不是会受欢迎的人,这家伙是我所见过的最刚愎自用的人,鬼精灵。”他甚至骂他“矮鬼”,“当然,是个杰出的矮鬼”。最后,这“杰出的矮鬼”就成了查尔斯?卡特赖特的命中克星。波洛揭露出他将妻子藏匿在精神病院,好另娶新欢,然后谋杀多嘴的知情人,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对了波洛吐出了三个字:“天杀的!”轻蔑在极度的愤怒中化为灰烬。当波洛向爵士步步质疑的时候,叙述者用了这么一种描述:“赫尔克里?波洛,这个小资产者,仰面看着贵族”,这可视作是对波洛身份的鉴定。至此,波洛的来历大致可以清楚了。
然而,却还有两个昙花一现的人物,让我看见波洛的影子,他们似乎是波洛的前身,或者说是变体。在此要说明的是,我的描述并不按照阿加莎?克里斯蒂写作的顺序为依据,一是因为我无法得到这方面的资料;二也是我以为写作顺序不是唯一根据,因想象力是那样活跃生动,会有许多不期而然,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放弃写作者的初衷,从结果上着眼。“全集”中有三本短篇集:《惊险的浪漫》《神秘的奎恩先生》《神秘的第三者》,前一部是关于一位帕克?派恩先生,后两部则是奎恩先生。帕克?派恩先生是由一则广告带上场,广告上写:“您快乐吗?如果答案是‘不’,那么请来里奇蒙街17号,让帕克?派恩先生为您解忧。”在形象上,帕克?派恩先生——“他是个大块头,但并不胖;他有一个大光头,一双小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闪烁着光芒”,这称不上什么特色,奇异的是他的态度,“只要看到帕克?派恩先生就让人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这看上去与波洛没有明显的相像,可是,谁知道呢?奔他而来的人,因怀揣着指望,预先已经有了好感,波洛原本不就是智慧而且善解人意的吗?帕克?派恩先生向他的一名雇主,威尔布拉厄姆少校解释他的业务说:“你看,我已经在一家政府机构整理了三十五年的各种数据。现在我退休了,我忽然为我所积累的经验想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用途”,政府机构与警察多少有一些联系吧!总之都是公务员。帕克?派恩先生的办事处里有一位女秘书,也和波洛后来的办事处里那位同名,叫莱蒙小姐。再有,千真万确,波洛的朋友,侦探小说家奥利弗太太也在这里出入,就住在帕克?派恩先生办事处的顶楼房间,她是“派恩先生工作队伍中的一员”。在这里,人们带来的难题五花八门,帕克?派恩先生的解决办法则是奇思异想——帕金顿太太的问题是丈夫有了外遇,帕克?派恩先生的对策是,帕金顿太太也来一段罗曼史;雷金纳德先生的妻子要离婚,帕克?派恩先生就让雷金纳德先生身边挤满热情的适婚女性;小公务员罗伯茨遗憾他一生无甚可供纪念,那么,给他一次惊险的旅程,正巧,伯宁顿先生的难题是,如何将一份机密的设计图送往日内瓦国际联盟;艾布纳?顿默夫人钱多到不幸福了,怎么办?那么,劫她到一贫如洗的农舍,过简朴生活……其中也有谋杀案,比如说,《尼罗河凶案》,也是在尼罗河上的旅行,也是富有的太太,遭丈夫暗算,也是受屈抑的丈夫,不妨将它看作后来辉煌的《尼罗河上的惨案》的雏形。
这是帕克?派恩先生,还有一位哈利?奎恩先生。在《神秘的第三者》的一则短篇《五彩茶具》里,为“哈利?奎恩”这名字作了一条注——“原文HARLEQUIN,意为意大利、英国等喜剧或哑剧中剃光头、戴面具、身穿杂色衣服、手持木剑的诙谐角色、喜剧角色”。在《五彩茶具》里,奎恩先生在五彩咖啡馆出场,咖啡馆的窗户是带着教堂气息的彩色玻璃窗,太阳投射进来,就给奎恩先生披上了一件花色外衣,就像方才说的那种喜剧人物。这就是奎恩先生每一次出场的背景,他的背后总是彩色玻璃,造成的效果是——“他看上去穿得五颜六色”;有时候,“火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给人一种面具的感觉”。当他从这幻象中走出,显现出真身,你便看见一个又细又高、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总是突然出现,好像从天而降,而他一旦来到,就会发生奇异的事变,绝大多数与犯罪有关,这一点令人想到波洛。似乎是,波洛在哪里,哪里就会有犯罪,他总是和犯罪不期而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论我上哪儿,总会有什么事情令我联想到犯罪”(《死亡约会》),简直心想事成,果然就有犯罪发生。奎恩先生的解释更神秘,《神秘的奎恩先生》里面,他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必须提醒你当心丑角戏。虽然如今它已经绝迹了——但是仍值得注意,我向你保证。它的象征意义不太容易理解——但是永恒的永远是永恒的”——他们都有些像先知,奎恩先生是古老的面目,波洛则是现代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是一个神秘人物,奎恩先生所降临的地方,一定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在场。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六十二岁的干瘪老头,“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一直坐在剧场正厅的前排,看着一出出不同的人间戏剧在他面前上演。他一直是旁观者的角色。”他对观看有天生的禀赋,他本能地知道每出戏中每个情节即将发生的时间,就在他的本能达到炉火纯青的时刻,他与奎恩先生邂逅了——那就是发生在《神秘的奎恩先生》的第一章“奎恩先生的到来”,这是一个上流社会的新年晚会,来宾多是有爵位的贵族,品级很高,可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却感到不安,他明显感到有一种阴沉的空气渐渐弥漫在这所华丽的宅邸,然后暴风雨起来,于是,汽车抛锚的过路人,奎恩先生走进客厅。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多年前的一桩自杀案——就是这自杀案压抑了晚会的气氛——在奎恩先生的提示下,一步一步揭开帷幕,演绎了真相。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是奎恩先生策划这出戏——给演员们提示他们该何时出场。他在这出神秘剧的核心位置牵着线,指挥着木偶们活动。”这就是奎恩先生提醒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的永恒的“丑角戏”,而他是那穿着彩衣的领衔角色。之后,他们两位就打上了交道。事情总是这样,当萨特思韦特先生感觉不安的时候,奎恩先生来到。他并不告诉萨特思韦特先生什么,但是� �“他有能力从一个完全不同于他人的角度把你一直都知道的东西展示给你。”比如说,《空中的手势》,巴纳比夫人被枪杀,法庭判年轻的马丁?怀尔德有罪,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感到不安了,奎恩先生建议他去加拿大旅行,顺便找一下案发后不久便去了那里的女仆露易莎?布拉德。萨特思韦特先生与露易莎?布拉德谈了一席话,什么收获也没有,可是奎恩先生却让他留意露易莎说到枪响时候的一句话——“正好有一列火车经过,它喷出的白烟在空中升起,形成一只巨手”——这说明了开枪的确切时间,死者的丈夫,巴纳比先生不在现场证明由此变得不可靠了。就是这样,奎恩先生又好像是灵感,他一降临,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思想立刻焕发光芒。在他们第五次相遇时,奎恩先生说他的朋友有了变化——“那时你满足于旁观生活摆在你面前的戏剧。现在——你想参加——去表演。”萨特思韦特先生开始介入生活,或者说走进生活,与奎恩先生搭档扮演角色,扮演的是谁?会不会就是波洛!
萨特思韦特先生曾经在《三幕悲剧》与波洛同台演出。小说开始,便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鸦巢屋’的露台上,看着屋主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从海边爬上小路。”这情景不知怎么有些苍凉,他依然保持着旁观者的姿态,并且是俯视的位置。他的形象没变,还是个干瘦驼背的小个子男人,不过,身份却比较具体了——“他是一位美术和戏剧的赞助人”。和《神秘的奎恩先生》时期一样,对人,具体来说,就是当晚聚会的来宾,怀有兴趣,暗自细细地打量。然而,风波兴起的时刻,在场的却不是奎恩先生,而是波洛。萨特思韦特先生依然是思考的角色,他看见很多,听见很多,也想了很多,甚至,波洛向他指出:“你注意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可他茫然无所知,结果是波洛破了案。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一种空想家的抑郁表情,这给整个叙述染上忧伤的格调。我是挺喜欢他,觉着他有些像俄国十九*中的“多余的人”,勤于思想,惰于行动,对人世怀着悲悯的心情,略微消除了些维多利亚式的保守风尚,而增添了浪漫空气。可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在波洛的故事里,惊鸿一瞥,很快退场了。或者,我们可以认为,奎恩先生与萨特思韦特先生终于合二为一,功成身退。
好比希腊诸神有谱系,我也想给予大力神同名的赫尔克里?波洛排一个族谱,但作为一个异乡人,他的亲缘已不可考,余下的只是社会关系。我想,第一位应当是前面提到过的黑斯廷斯上尉。在波洛主持的案件中,有七件大案,二十二件小案,黑斯廷斯上尉伴随左右,并且担任记叙。前面已经说过,是黑斯廷斯上尉将波洛带上场,就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中,还是在斯泰尔斯这地方,黑斯廷斯上尉送走波洛——“这里,是他头一次到这个国家来的时候居住的地点。最后,他要在这里安息了。”(《帷幕》)就这样,我们甚至比认识波洛更早就认识他,当波洛消失了,他还在视线里伫留了一歇,他是波洛在这个国家里最忠诚的朋友。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里,黑斯廷斯上尉刚从前线负伤回来,在短篇小说《舞会谜案》中,对负伤地点有更详细的说明,“索姆河战役受伤”。伤势痊愈之后,得到一个月的休假,应老朋友邀请,到他的父亲,如今则是他继母的庄园里住一阵子。老朋友的继母英格尔索普太太,就是后来发生谋杀案中的被害人。在这个小镇的邮局里,黑斯廷斯上尉和波洛迎头撞上,两人不由欣喜若狂。后来,曾经有一度,退役的黑斯廷斯上尉和波洛,在伦敦合租一套公寓,一同起居,因此而参与了许多激动人心的案件。
黑斯廷斯上尉是个老派的英国绅士,和比利时侦探波洛在一起,他常常会感到害羞,忍不住要抱怨:“我觉得我们在这里特别显眼,特别是你——波洛,简直完全像个外国人。”要知道,在英国人看来,几乎所有的“外国人”都是要不得的,尽管波洛向他说明:“我的衣服可是英国裁缝做的”,也无济于事。波洛对甜食的嗜好,花里胡哨的睡衣,夸张的小胡子,都让他神经受刺激。而波洛的某些动作,则直接向他的行为道德观念提出挑战:说谎,偷听,甚至对犯罪嫌疑人讹诈——因波洛常常是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破案,要让嫌疑人服罪就不得不设计一点花招,比如虚构一个指纹,这就使得黑斯廷斯上尉大惊失色。但在他矜持的绅士风度底下,其实有一颗赤子之心。《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里,波洛曾对詹姆斯?谢泼德医生描绘此时远在阿根廷的黑斯廷斯上尉:“他有时愚笨得让人害怕,但他对我非常亲热。你可知道,我甚至想念他那笨拙的举动,天真的言语,诚实的表情。”也正是这样纯真的天性,使得这个规矩的英国人,能够克服偏见,受比利时人波洛的吸引。在斯泰尔斯,他同朋友们讨论退役以后的打算,他说他希望做一名侦探,因为在比利时他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是个神奇的、小个子的人,总爱说侦探工作纯粹是个方法问题。我的思想体系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当然,我把他的思想又进一步发展了。”他这大话可不敢在波洛面前说,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嘲讽,甚至有时候,波洛开始恭维他了,他也是准备好了接受打击。《人性记录》里面,波洛热情地表达着他对黑斯廷斯上尉的依赖之心,他的诚恳态度迷惑了向有自知之明的黑斯廷斯上尉,他无限感动地聆听着,波洛的话却离期望越来越远。波洛的原话是这样的——“当罪犯着手犯罪的时候,他的第一步就是欺骗。他要打算欺骗谁呢?在他心目中,他要找的对象就是正常人。……我可以把你当成一面镜子,在你的心里可以确切反映出那个罪犯想要我相信什么。这非常有用,非常有参考价值。”这当然令黑斯廷斯上尉扫兴,他回到了原先自谦的认识上,难免负气地想:“我的真正用途是陪着他,好让他有炫耀对象。”有关黑斯廷斯上尉的这种“天分”,波洛在《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里,也对詹姆斯?谢泼德医生说过:“他有一种诀窍,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事实真相——当然,他本人都没注意到。有时候他会讲一些非常愚蠢的话,透过这些愚蠢的话我能够弄清真相!”应当承认,波洛的话里不尽是讥诮,确是有几分诚意。黑斯廷斯上尉,他是如此纯正,纯正到和所有的邪恶不相谐,因此而能够提供给波洛反证。
黑斯廷斯上尉的温情也总是驱使他走出英国绅士的藩篱,面向不同社会阶层的姑娘。《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时候,他爱上了辛西娅?默多克小姐,这个寄居在庄园里的护士姑娘,他喜欢她头发的颜色、皮肤的颜色,她的青春活力,她的亲切,事实上,更是对她的孤独无依靠的怜惜。他勇敢地握住她的小手,说:“跟我结婚吧,辛西娅。”得到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是“别傻了”!他的多情难免也会遮住眼睛,看不清事实。《西方之星历险记》里,他看见窗外街道上走着一个美丽的女士,身后有三男一女盯梢,眼看她陷入危境,万般紧急,波洛及时赶到,告诉道:“那是玛丽?马维尔小姐,著名的电影明星,她身后跟着的是一帮认识她的崇拜者。”《高尔夫球场的疑云》中,他与波洛赶往事发地点,途中经过一所小破房子,门口站着一位妙龄女郎,有着天仙般的容貌和体态,这就有一点“灰姑娘”的情调了,他不由惊呼起来,说看见了一个女神。波洛的回答是:“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个带着焦急眼光的女郎。”结果当然是波洛对,“女神”胸怀杀机。不过作为命运的补偿,在这里,黑斯廷斯上尉和一位真正的灰姑娘,结为秦晋之好,那就是贝拉?杜维恩小姐,一个大篷车剧团的演员,表演歌舞杂耍,艺名为“杜尔西贝拉娃娃”。这可是离谱离得有些远了,可并不妨碍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了成群的儿女,一个男孩在海军服役,还有一个在阿根廷经营农场,女儿格雷丝嫁给了一个军人,驻守在印度。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朱迪思,取得理科学士的学位,担任一位从事热带病研究的博士的秘书,与他一起走进最后的故事——《帷幕》。此时,妻子,当年的“杜尔西贝拉娃娃”,已经独自去了天国,留下孤寂的他。时光流逝,斯泰尔斯变多了,他也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前途在望,而是,一切都在过去。他只能牢牢抓住手边的一点东西,就是朱迪思。为了朱迪思,他险些也成了杀人犯,幸好波洛拯救了他。波洛,他的老朋友,尽他最后的智慧,回报了黑斯廷斯的忠诚。
波洛社会关系排行榜上的第二名,我以为是侦探小说家阿里亚登?奥利弗太太。奥利弗太太是个名人,属于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认出她,请她签名的那种人物。没见过她,觉得很神秘;一旦走近,则被她吸引。比如《牌中牌》里,她的膜拜者罗达小姐来到她的工作室,看见四壁都贴着热带景色的壁纸,旧餐桌上放一架打字机,遍地打字纸,奥利弗夫人呢?头发乱蓬蓬——她总是精心地将头发更换新奇的颜色和款式,却又总是忘记,将头发抓乱。她身边永远放着满满一袋苹果,也是要被她忘记,而滚得遍地都是。最令罗达惊奇的是,奥利弗夫人满不在意地向她透露探案小说的写作内幕——“你看见啦,我正在工作,但是我的芬兰侦探把自己给搅糊涂了。喏,他靠一盘法国蚕豆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判断……但是我突然想起,迷迦勒节时法国蚕豆已经过季节了。”然后,罗达还与奥利弗太太共进午茶,不加糖也不加牛奶的浓咖啡和滚烫的烤面包,是比波洛经典的口味,也是女性的口味,理解食物的本质。她认识波洛有年头了,前边说过,她曾经出现在帕克?派恩先生的办公楼里,我怀疑那就是和波洛相识的开始,那时,她和帕克?派恩先生是同一支“工作队伍”的。到了《旧罪的阴影》,波洛则很保留地承认——“他们一起分享过许多体验和试验”,这也是对工作搭档的一种解释吧。波洛挺器重她,甚至,可说有一点倚赖。他倚赖的不是像黑斯廷斯上尉那样的“正常人”的镜子作用,而是,女性的直觉。虽然,奥利弗太太极力想用她的想象力协助波洛,可在波洛看来,她的过于活跃的想象力总是偏离事实越来越远——“她的想法是她用脑子想出来的,至于事实就不好说了”,波洛谨慎地说道。奥利弗太太面对谋杀案,常常按捺不住要行动,可在波洛看来,这只会使她陷入险境,而于事无补。波洛要的,就是“直觉”,一种处于朦胧状态的直觉。这种直觉,很奇怪地,经不起推敲,一旦推敲,立即就偏离真相。比如《牌中牌》,奥利弗太太一上来认定凶手是罗伯茨医生,在波洛与*警监的讨论分析之后,她又毅然放弃意见,出尔反尔道:“我从来不认为是他,从来不认为。他太明显了。”可是,事情到最后,还是罗伯茨医生。这直觉如此游移不定,等到真正的凶案发生在了身边,它却浑然不觉。《清洁女工之死》里,当罗宾杀害他的所谓养母厄普沃德太太的时候,奥利弗太太就坐在门外的汽车里——“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面对一位女性,波洛当然不能言重,他只是低声嘟囔一句:“你那女人的直觉那天放假休息了吧……”然而,这直觉处在原始状态的时候,却有着惊人的预测力。比如《牌中牌》里,牌局开始之前,奥利弗太太忽然说道:“有天使正经过我们的头顶。我的双脚没有交叉——一定是个黑天使!”果然,谢塔纳先生在牌桌边被刺死。《公寓女郎》中,当她走入一片巷道像蛛网似的错综交织的街区,忽然生出一股惊恐,觉得自己就好像走入了丛林,灌木里藏着窥视的眼睛,又果然,头上挨了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古宅迷踪》里,她在游园会上策划妥了“杀人游戏”之后,却感到“这里边有些不对劲儿”,立即召来波洛,果然,扮演死尸的少女死了——尊重现实的波洛有时候也得承认,“尽管她头脑糊涂……她却时时能突然悟到事情的真谛。”
除去黑斯廷斯上尉和奥利弗太太这两个老熟人之外,余下的,波洛的社会关系,就都是警察行当里的人了。伦敦苏格兰场的总警督贾普先生、*警监,地方上的斯彭斯警监、莫顿警督、拉格伦警督……虽是公务关系,可后来也有了交情。还有一个人必须提一下,就是波洛事务所的秘书,莱蒙小姐,一个头脑冷静的老处女,也是一个档案学家,致力于创造一项新档案系统,以她的名字申请专利,在电脑尚未发明的时代,这带有着编程的性质。在她的眼睛里,任何奇峻的案件,都只是一份档案,重要的是要放在合理的位置上,以便查询比照。也只有这样性格的人,才能面对这么多犯罪而处之泰然。可即便是莱蒙小姐,不也失态过一次吗?她的姐姐——莱蒙小姐有姐姐使波洛吃惊不小,她似乎是专为工作而生,没有个人的生活,其实呢,她当然可以有姐姐——她的姐姐,哈伯德太太在一家国际学生宿舍做管理员,那里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波洛让莱蒙小姐请来姐姐哈伯德太太,在事务所一起喝下午茶,于是,波洛又得手一单生意——《外国学生宿舍谋杀案》。
再次来到斯泰尔斯,回想那辉煌的往昔,真是不胜凄凉。此时,波洛老,而且病,他神情诡异地告诉黑斯廷斯上尉,他来此地是为“追寻一个谋杀犯”。然后他取出一堆剪报材料,总共是五件性质不同的杀人案,发生在不同地点,不同阶级,出于不同动机——波洛则推论出这样一个结果,这五件,甚至更多的杀人案,都由一个人所为,暂且称他为X——这个X并没有动机,抑或都不在现场,可是每每得手。多么古怪啊!黑斯廷斯都有些认不出老朋友了,可是黑斯廷斯自己不也是有些异样吗?他心情焦虑,老是和女儿朱迪思吵嘴,周围的事物都让他生厌:病病歪歪的富兰克林太太,只顾工作的富兰克林先生,阿勒顿少校如此轻浮,勒特雷尔太太却迷上了他,有一次,他看见朱迪思居然在和阿勒顿上校接吻,他便计划去谋杀……此情此景令人伤感,事情都处在无法控制的状态,而波洛他,似乎也靠不住了,他追寻的X在哪里呢?听起来多么悬啊。这个X,类似某种触酶的物质,他激发潜在于每个人心中的犯罪因素,以消除免疫力的方式。所以,有时候,一个好人,比如像黑斯廷斯这样天性仁厚的人,也会动杀心。可波洛永远不会输,他终于找到,并且亲手处决了他,然后,他又亲手处决了自己——“我宁愿将自己交到上帝的手中。他或许会惩罚,或许会宽恕,愿它快一点来吧!”他在留给黑斯廷斯的遗言中写道,这是他手下许多气质高贵的杀人犯的结局。
这部小说的名字为《帷幕》,我以为其实应当是——谢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