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镇远公府,书房。
李昌羽跪在地上,颤抖着举起双手,“臣,谢主隆恩!”
景元帝下旨,赐死李昌羽。镇远公府剥夺爵位,满门贬为庶民,收回公府院邸。
无机将圣旨放在他的手上,背手而立,淡声道,“李昌羽,皇上只下旨赐死你一人,并不牵连李家九族,你可知皇上用意么?”
李昌羽一僵,缓缓抬起头来。
不过两日不见,从前那个气势非凡,高高在上的镇远公,已华发骤生,面色灰白如将老之人!
他看向无机,眼里有恨,有不甘,更多的却是不能匹敌的挫败与颓废,喃喃道,“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无机摆了摆手。
元三立即带人退了出去。
书房中,仅余李昌羽一人。
无机走到他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片刻后,问道:“当年你奉命追杀万贵妃至高柳县,杀的,果真是万贵妃么?”
李昌羽眼底一颤,万万没料到无机竟然会问这个问题。
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无机,“是你!赏梅宴那日,是你做的局?你跟裴秋阳,你,你们……”
却见无机伸手,拿出一枚小小的长命锁!
“你!”
李昌羽的声音猛地卡住!那是他长孙的长命锁!
无机将那长命锁往李昌羽脚边一丢,声音微冷,“李楠欣一家藏身之处,不必我再去禀明陛下了吧?”
“无机!”
李昌羽的眼中猛地爆出极其怨毒的恨意来,“你妄为国师!人道你是慈悲之佛!谁知你竟如此凶性恶毒!草菅人命!连小小婴孩也不肯放过!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么!”
“十八层地狱?”
面对这般恶毒的诅咒,无机却仿佛只是听到笑话一般,淡漠又平静地看向李昌羽,“若是有地狱,本座倒是想走一走。”
李昌羽颓然地往地上一坐,颤巍巍地抓住那长命锁,片刻后,哑着嗓子道,“你要如何放过他们?”
无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你知晓的,都说出来。”
李昌羽瞳底一颤,随即竟嘶声笑开,“都说出来?呵呵!好,我告诉你!”
一炷香后。
身后门一动。
元三立时回头,“师父。”
便看无机朝他递了个布包过来,他伸手接过。
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凄惨嚎叫,“哈哈哈!包藏祸心的奸佞!大玥朝……要亡了啊!”
不远处,还有不少禁军。
方园站在一侧,回头看了眼。
就见无机面色平缓地走过来。
朝书房的方向看了眼,拱手,“国师。”
无机将一枚金牌放在他手里,“有劳方统领了。”
方园接过,转身,举起金牌。
“传皇上口谕,镇远公府,抄没入公!”
……
长乐宫。
裴秋阳正歪在榻上瞧着青梨编络子,听到王万全的消息时,显然有点儿意外。
“不止赐死,还抄没家产?”
王万全躬身,“是,据说方统领带人抄出来奇珍异宝无数不说,单单那黄金,就有足足……八十箱呢!”
八十箱黄金?!
青梨错愕地抬头。
白芷端了茶水走过来,也是满脸的惊讶,“镇远公府竟这样有钱?”
王万全点了点头。
裴秋阳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面上露出一抹嘲弄,“这可真是不得了了,父皇怕是要气疯了吧?”
顿了下,又喃喃自语,“原先不过是抄家,可现下查出这样多的贪银,若不重罚,父皇只怕……”
她忽然想起那个前世为她披风,今生朝她笑颜如花的女孩子……
王万全不知她在想什么,站在一旁小心地陪她说话。
“镇远公府到如今这一代,已是第五代,若无大功绩,那便是要收回爵位封号的。按理说,赏赐不多,俸禄不厚,家中又无建树者,又是那样一个大家子,怎么着也是到了微末的时候,怎么还能抄出这样多的家产呢?”
可不是!
裴秋阳瞄了眼王万全——从前就这小子最懂自己的心思。
她转动佛珠,又问:“是谁提出的要抄镇远公府?”
王万全顿了下,道,“是国师。”
裴秋阳手中佛珠一顿,“国师?”
王万全心底叹气,再次点头,“是,今日也是国师去传的旨。”
裴秋阳再次没想到。
明明之前去飞云宫还悄摸摸地套过话,这坏和尚居然不告诉她!
她端起白芷放下的茶盏,慢慢饮了一口后,道,“国师现下在何处?”
王万全垂眸,“回宫复命之后,听说便回了飞云宫。”
刚说完,就见裴秋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愣了下,小心地问:“殿下?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裴秋阳放下茶盏,轻笑,“你倒是仔细国师的行动。”
王万全当即变了脸色,‘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奴婢死罪!殿下息怒!”
原本编络子的青梨也吓了一跳,收了手就要站起来,却见裴秋阳朝她摆了下手。
她有些不安,朝白芷看了眼,见她也轻轻地摇了下头,这才重新坐回裴秋阳脚边,继续拿起手里的丝线。
裴秋阳重新拿起佛珠,看向跪在地上瞬间满脸苍白的王万全,轻笑:“你何罪之有?”
王万全一惊,原本心中的不安变得惊慌,他猛地俯身在地,“殿下!奴婢,奴婢该死!奴婢死罪!奴婢不该,不该妄揣殿下心事!求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在外从来都是眼高于顶尖酸刻薄不可一世的长乐宫大总管,面对不过快十六岁年纪的裴秋阳时,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已是浑身冷汗。
白芷捏着茶盘皱着眉站在一旁,有心想说什么,可是觑着裴秋阳的神情,也不敢多说话。
青梨垂着眼,认真地打着络子,手指却微微地发僵。
裴秋阳转着念珠,靠在矮几上,懒洋洋地笑了声,“怕什么?本宫不过问问你何罪之有,你做这副样子,倒像是本宫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王万全连连磕头,“奴婢真的再也不敢了!殿下饶恕!殿下恕罪!”
长乐宫的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饶是如此,王万全的额头很快就红了。
裴秋阳垂眸,看了看手上的佛珠,轻叹,“你既知不该如此窥探国师行踪,却还是去做了。你又素来忠心,如此冒着以下犯上的罪名,自然只能是为了本宫。”
王万全一下僵住,颤声出口,“奴婢,奴婢……”
裴秋阳却没看他,拨弄了下,手里的佛珠,淡声道,“本宫知晓,同国师亲厚,并不是一桩好事。你们其实心里都不甚愿意,是吧?”
这句话一出,不止王万全,连白芷和青梨都变了脸色,齐齐转身,跪了下来。
“殿下息怒!”
“奴婢该死!”
却无一人否认她的话。
裴秋阳捏着佛珠,指尖珠子包浆厚重,浑圆朴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如同那人,不管是远观还是近瞻,都本不该是在凡尘之处里挣扎纠缠的俗物。
偏她从前世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无端横生多了这一世,再不跟九重仙佛去争一争,她怎么肯甘心?
抬眸朝底下的三人扫了一眼,慢声道,“你们的顾虑,本宫都知晓。”
“殿下……”白芷颤声抬头。
裴秋阳再次转开佛珠,也没朝他们看,只望着面前矮几上细腻的木纹,平平缓缓地说道。
“本宫自小便养在这深宫里,看似无拘无束,其实受的规矩多少,你们比旁人更清楚。”
“本宫也以为,将来会嫁个父皇指定的驸马,生下几个儿女,一辈子平安无虞地活着。”
白芷和王万全青梨都呆了,这样的话,怎么能从一个不过才快要十六岁的女孩儿嘴里说出来呢?
“可……”
裴秋阳忽而笑了下,眼底悲凉漫过,“这个人,就这么遇着了,一辈子,两辈子,都舍不得放手。若再为俗世牵绊,受众人议论,为了那些可笑荒唐的嘴脸而放弃,本宫……”
悲凉过后,她的眼角,一丝红晕无声涌起。
手中的佛珠轻颤,她无声轻叹,“我如何甘心啊?”
房门外。
紫丹猛地捏紧手指,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无机。
却只看素面幽寒,淡漠清冷,似是不为此番深情有半分所动模样。
心中不由难过起来——国师如此冷情,如何能担得起公主殿下的一番深情厚意?
就听里头又传来裴秋阳的声音。
“国师于我,非救命之恩而我图谋回报,以此为情这番虚表之意。他说想求娶本宫,本宫信他的心意。而你们,是本宫自小便最亲近的人,本宫也希望你们能信本宫。”
“奴婢不敢!”
三人齐齐回答,王万全的声音最尖,“奴婢怎敢不信殿下!殿下就是叫奴婢死,奴婢这性命也是肯立刻舍了的啊!殿下,奴婢只是,只担心……”
“担心何事?”
清清冷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紫丹吓了一跳,屋里的几人也齐齐一惊。
紫丹忙出声,“殿下,国师奉陛下吩咐,前来求见。”
屋里,裴秋阳站了起来。
王万全脸色微变,起身退到一旁,刚转身要出门,却看帘子一掀,一身素衣云白如窗外砌雪的国师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