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马车里。
吕婉看到裴秋阳安然无恙地回来时，眼泪又‘唰’地落了下来。
跪在车里朝她俯身，“都是小女的错，差点带累殿下，请殿下降罚！”
裴秋阳笑着将她扶起来，“哪里有你的错了，快起来。”
吕婉也不是个扭捏的，就是今天这刺杀真是给吓到了。
擦了擦眼泪，跪坐起来，“殿下，您没事吧？那刺客……”
裴秋阳还没开口，外头传来声音，“国师。”
裴秋阳转脸，掀开车帘，就见一身淡青常服，如松玉修石的无机站在那里，正跟面前两个黑衣人说话。
捏了下指尖。
吕婉跟着她一起看过去，见到无机时，眼中露出几分惊惧，低声道，“国师方才的样子真吓人。”
裴秋阳看她，“怎么了？”
吕婉将她往里拉了拉，低声道，“方才殿下被那戏子给带走后，国师直接就把梨园给拆了呢。”
“把梨园拆了？”
裴秋阳愕然，“你说的，是整个梨园？”
吕婉也是到现在还满心的不可置信，认真点头，“是啊！那样子，就跟要杀人去似的……”
说着，又看裴秋阳，“本来我还以为国师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呢，没想到竟然生气起来这样吓人啊！”
裴秋阳想起围场的那次，无机将手中的箭，生生刺进李楠堂眼睛时的模样。
微皱了下眉。
又听吕婉紧张兮兮地说道，“不过，幸好他拆了楼，才救了您。不然我就是以死谢罪也抵不过今日的过错啊！”
一点儿没往国师为何动怒，为何要这样救她的缘由上想。
裴秋阳有些好笑，又朝车外看了眼，发现无机面前的人又换了两个。
收回视线，道，“今日的事儿，不要对外说。”
吕婉一愣，随后点头，“殿下放心，事关殿下清誉，我不会说的。”
“嗯。”
裴秋阳笑，“也不用害怕，我没事。”
吕婉丧气，“都怪我，明知殿**份金贵，还拉着您到处跑……”
“分明是我自己要出来逛的，有你什么错？别多想了，我……”
裴秋阳正说着，车外忽然传来无机的声音，“不知公主殿下此时可有便宜？”
吕婉现在是一听国师的声音就心惊担颤，忙起身道，“殿下和国师有要事，那小女就先告退了。”
裴秋阳点头，“那我让人送你回去。不必害怕，改日到长乐宫来玩，我让人给你烤红薯吃？”
吕婉身为大家闺秀，却极喜欢吃乡野间的粗食，为此没少被怀宁伯夫人责骂，却怎么也改不了。
一听裴秋阳这话，立时笑开，“好！那我过几日给殿下递帖子。”
“嗯，去吧。”
吕婉便下了车，一眼看到站在车边的无机。
明明云淡风轻似天上仙，可又好像因为是天上仙，而气势太过逼人冷清，叫吕婉明明离得好些远，都觉得心里怕得要死。
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连忙转身跑了。
无机朝旁点点头，苏木撇了下嘴，跟了过去。
无机这才掀开车帘，进了车内。
抬眼，就见裴秋阳靠在那里，朝他笑。
明眸皓齿，娇艳动人。
若暖春的光，顷刻就驱散了他周身笼罩的冬日的寒意。
他垂了下眸，坐到她对面，看到她搭在膝盖上的手腕上，露出的那截佛珠。
眸光一软。
道，“殿下今日出宫，是来散心么？”
裴秋阳弯了弯唇，“国师明知故问哦？”
无机一顿，抬眼，就对上她不掩笑意的眼睛。
又见她樱唇微启，“明明都偷偷地在我身后安排了人，国师还能不知道我为何出宫么？”
说话的时候，露出内里一排整齐的贝齿。
无机眼神微动，随后持起袖中念珠，缓声道，“护卫之人不过顾全殿下安危，并不会探听殿下隐私事务。”
裴秋阳歪头，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又笑了，“真的么？”
无机没说话。
裴秋阳自然知晓他是个从不会骗人的性子，可看他这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就忍不住逗他。
“可我不喜欢有人跟着我呢！国师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私自安排人跟着我，是不是不太妥当呀？我好歹是个公主，还不是您的什么人吧？”
这话说得！
跟故意勾引他有什么分别？
什么叫‘不是您的什么人’？
难道成了什么人，就能怎么样了么？
裴秋阳心里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忍不住想去看无机是什么样子。
果然看他的神情开始从镇静变得凝重。
片刻后，忽而抬起一双好看的眼睛朝她望来，认认真真地说道，“臣知错。”
真没劲！
裴秋阳顿时泄气！
一点都没前世好玩！
不想接着又听无机道，“臣担心殿下安危，唯恐殿下受丝毫伤害，却没顾及到殿下的心情，是臣的不是。殿下若是生恼，尽可责罚于臣。但是这护卫，臣是不会撤走的。”
“……”
裴秋阳忽然又来了兴致，朝他瞄去，“国师这是干嘛？威胁本宫呢？”
连本宫都称上了。
无机眉头微拧，见她神色之中似是真有不虞，想了想，道，“臣不敢。”
好无趣啊！
裴秋阳眯了眯眼，忽然往他跟前一凑，冷着脸道，“国师还有什么不敢的？”
无机一抬脸，便瞧见了她凑过来的脸，冷冷的，像是对他生了介怀。
顿时心沉。
再次垂眸，刚要开口。
却又听裴秋阳道，“这么大张旗鼓地拆了梨园，在那个大先生面前随意暴露同我关系匪浅，还这样威胁本宫。国师~”
她竖起一根手指，戳向无机的胸口，“您是不是觉得，本宫就已经是你的掌中物了呀？”
圆润葱白的指尖正正好戳到心跳的地方。
无机只觉心头一痛，垂眸，看着那手指，声音依旧清寒，“臣不敢。”
这人怎么……这样没意思！
裴秋阳嘴角抽了抽，刚准备收回手指。
不想，指尖却被握住。
她惊了下，抬头，就见无机突然俯身，凑到了她跟前。
她瞬间就成了斗鸡眼，刚要往后缩。
脸颊上忽地一软。
“！！！”
然后就见无机往后退了一点，也不看她，只低着眼睑，轻声道，“臣不敢威胁殿下，或许这样求一求殿下，不知殿下……可能让臣安排人，护卫殿下？”
“……”
裴秋阳没吱声。
无机握着的手指紧了紧，抬眼，却看到一张烟霞涌动的娇面。
裴秋阳见他望来，顿时轻哼一声，一把抽回手指，捂住了脸，佯怒道，“谁准许你不经我的允许，就，就亲我了！”
还不是一次！
都一二三回了！
无机沉默，片刻后，低声问：“这也要殿下应允的么？”
裴秋阳都要被他问的羞死了！
哪有人用这样的话来说的嘛！意会！意会懂不懂啊！
不想。
身旁的人忽然又凑近了一些，贴在了她耳边问：“那臣……可以，抱一抱殿下么？”
一瞬间，裴秋阳浑身都僵了！
这坏和尚在说什么？？？？
她扒开一道指缝，悄摸摸地瞄过去。
不想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眼。
顿时脑子‘嗡’地一下，扭身就要往旁边躲。
却被抓住胳膊，往后一跌，落进了坚实又宽厚的怀抱中。
无机收紧双臂。
裴秋阳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个不会动的木头人。
随后，就感觉，这人，将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
她轻颤了下。
极其细微的小动作，却让一直关注她情绪的无机立时发现。
他顿了下，却没松手，附在她脸侧，轻声道，“殿下，臣方才，当真怕极了。”
裴秋阳果然立时被分散开注意力，侧眸，朝他瞄了眼。
就听他又道，“臣分明允诺过殿下，要护您周全的，却还是让您在眼前被人带走了。”
大和尚的声音原本是清平和缓的，如山间古寺里的钟鸣，低沉中带着绵绵不绝的回响，震颤人心。
可此时，伏在她肩头，这般缓缓诉心时，嗓音里却又多了一丝低微的沙哑，像一粒粒的小砂石，落在裴秋阳的心尖上。
磨出一点点的痒，一点点的痛，还有一点点的难耐和心疼。
她垂在一旁的手指蜷了蜷。
又听无机道，“臣当时心里想着，若是殿下有个什么，臣只怕……”
“不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裴秋阳下意识觉得无机接下来说的话会非常非常地可怕。
立即便开口打断了他。
无机到了嘴边的那句‘要杀尽所有人给殿下赔罪’的话，消失在口齿中。
他扫了眼鬓边的女孩儿。
再次收紧胳膊，将人抱得更紧了些，道，“殿下害怕臣么？”
裴秋阳一愣，想去看一下这人的脸，却被他这样抱着，没法动弹。
轻吐了一口气，问：“为何这样说？”
无机垂眸。
那一口轻轻的吐气，夹杂着裴秋阳独有的芬香，如丝绢般，裹缠住他的神智。
因为，这一世的自己，不再是上一辈子只知吃斋念佛不问世间婆娑的呆和尚。
因为，这一世的自己，从幽冥归来，满心恶煞，手上全是鲜血，变成了个真正的魔陀。
分明曾经的她，比他更绝望，更痛苦。
可她却依旧这般明媚单纯，满心赤诚。
叫他自惭形秽，妄称慈悲。
满腔的话语压在舌下呢喃欲出，耳边忽又传来裴秋阳轻轻软软的声音。
“是有点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