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二正端着糕点在偷吃，被他一眼看到，张嘴就骂，“还吃！就知道吃！师父都受伤了你也只知道吃！吃吃吃！吃成猪啊你！”
骂完，就转到后头去准备水和药去了。
元二撇撇嘴，转个方向，继续塞。
刚吃了一个，见着无机进来，笑眯眯地问：“师父，您吃么？”
无机摆了下手，刚要开口，忽而咳了几声。
元三大急，上前将他扶住，“师父，快进去歇着。我去拿药！元二，去门口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元二眨眨眼，望了望脸色发白的无机，端着盘子去了外面。
无机走进内账中，又咳了几声后，脱下披风。
被掩盖的血腥味顿时扑盈盖来。
整个后背，几乎都被血氤湿了。
可他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抬手，解开了外衫，将那血淋淋的衣服扔在一边。
动作自然的，仿佛那伤处就跟不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侧眸看了眼肩后的伤口，然后抬手，拿起桌边的一壶冷水，从肩膀上淋了下去。
混着血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
身后的帐帘被掀开。
无机放下水壶，淡声道，“不必净身了，先上药。我还要去皇上……”
话没说完，猛地顿住。
就听身后传来娇娇小小的声音，“去个屁！不许去！”
他瞳孔微缩，片刻后，忽而反应过来般，想去拉衣裳遮住伤口，却想起，染血的衣衫已经被他扔到了地上。
他皱了下眉，要转身将那伤口自她眼前避开。
不料，小女孩儿却疾步走来，“不许动！”
轻软带着几分糯意的声音里似乎带了几分怒气。
无机也不知为何，突然就不敢动了。
试图回头想去看她一眼。
裴秋阳却站在他的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
凉凉的指尖搭在他早已麻到没有一丝感觉的肌肤上，竟瞬间带起一股莫名的颤栗。
他想要往旁边让开。
却听裴秋阳怒了，“都伤成这样了！还答应受杖刑！你是不是疯了？！说你慈悲为怀，你真以为自己是佛祖了么？佛祖那都是话本子里瞎说的！你是人！是血肉之躯！这样流血会死的，你知不知道啊！”
无论前世今生。
这个小丫头都从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不满的埋怨模样。
无机忽然很想回头看看她现在是个什么神情。
却再次听她气急败坏地吼，“还用这样不干净的水去冲！你是不想好了是不是！你要是不想活了，就不要跟我说那些……那些话！”
那些话？
无机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小家伙说的是什么话。
侧了侧眸，问了自她出现后的第一句话，“殿下，是在生气么？”
裴秋阳在看到无机那血淋淋的后背的那一刻，脑子就炸了。
前世大和尚被腰斩之时的惨状，便猛地刺进脑子里。
她现在手脚都控制不住地在颤抖，恨不能叫眼前这人身上的伤，全都是假的一般！
猛一听到他的问声，当即不管不顾地怒道，“对！我生气了！你怎么能这样不珍惜自己！你再这样，我，我就不答应嫁你了！”
说完。
她猛地一僵。
可面前的无机却突然转过身来。
一双静深幽寒的眸里，爆发出她从未见过的灼灼光华。
朝她直直看来。
“殿下说什么？”
“……”
裴秋阳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收都来不及。
见无机这样朝自己看，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心里一时不知到底是个怎么想法。
索性转过脸来，也不看他，只道，“你的伤，是上回替我挡的那一下，一直没好么？”
无机定定地看着她。
裴秋阳被他看得脸热，也不敢去瞧他，索性绕到一旁，看他身后。
在看到那狰狞伤口上一道道棍印时，心下揪得难受。
左右看了看，道，“没有药么？我给你冲洗一下？”
无机还是没动。
裴秋阳简直没有办法了，朝他瞄了一眼。
无机看着她，又问了一遍，“殿下，是答应了贫僧的……求亲么？”
“……”
裴秋阳差点被他这句话给逗得破功，忍不住瞪他，“和尚娶什么妻！别胡说了！不然老天要降雷来劈你的！”
不料无机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便是劈来也不惧，况且我早已还俗。方才……是我说错了。”
心绪激荡之下，竟说了‘贫僧’两个字。
裴秋阳脸上绯红，恼羞成怒地转过脸去，低声道，“国师还会说错话么！”
瞧着他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别人一句话而说错的模样啊！
不想无机却更加认真地点头，“皆是凡人，怎会有不出错的时候。”
裴秋阳又朝他瞄了瞄。
就见他的脸色不太好，本就出尘如霜的脸上，此时不见一片血色。
虽看着安静淡定，但那伤势，一看就知并不是什么小伤。
皱了皱眉，道，“我现在不跟你说这些，先把伤口处理了。元一他们呢？没有拿药过来么？我去问问……”
谁知。
刚转个身，身形就是一顿。
回头，就见那修长如玉的手指，正捏在自己的袖子上。
她眨了下眼，顺着那手臂往上。
劲瘦流畅的线条，滑落的水珠一颗颗停留在紧实的肌肤上。
明明是个俊美如仙的人，可这衣裳掩藏的底下，居然是这样叫人心悸颤栗，血脉喷张的色欲之相！
裴秋阳看了一眼，就觉口干舌燥。
忙又收回视线，道，“松手，我去给你找药。”
无机却没动，反而又往回扯了一下。
裴秋阳被他拉得晃了下，差点摔倒，就感觉手腕被捉住。
秋寒的夜里，无机半身**，还泼了冷水，本该是浑身冰凉的。
可那手指，却莫名热得厉害。
她一时心惊，想躲开去。
手腕上套着的佛珠，却被无机勾住。
她回过头，就见无机，单手食指，勾着那佛珠，往自己跟前拽了拽。
简简单单细细小小的动作，却好像自己心上的一根线，被他这么轻易地勾住了。
她听他道，“殿下，若臣从今往后，好好珍惜自身，殿下就能……”
他看向裴秋阳，“答应下嫁于臣么？”
这一回倒是没自称‘贫僧’了。
裴秋阳抿唇，没出声。
无机眼底微幽。
勾着那佛珠的手，却又一点点往回收。
这一刻他控制不住的动作，仿佛在昭显着自己此时无可压制的真正狼子野心。
——他想利用她的善良，逼迫她，答应嫁给他！
只有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那些魑魅魍魉，才能再伤害不了她！
只有这样，她的此生，才能喜乐安康，平和无虞。
只有这样，她才能再不受惊怖忧虑，再无前世磋磨痛苦。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他与她的劫，才能有化解的缘法。
世人都道他是无上佛。
只有他知晓，他的今生，不过是一个匍匐挣扎的奴，为一人而供奉。
愿以己身血肉为祭，白骨为奠，只求这一人，能得一生欢愉，再无悲苦。
而这人，现在站在他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卑劣的算计和图谋，哄骗着她，上了自己的祭台。
他愿为她蹚遍血海魔窟，只愿她的头顶，是蓝空轻风，和煦欢喜！
“殿下。”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露出她曾经最喜欢的笑，轻轻地问：“殿下，您能答应么？”
裴秋阳都觉得自己快呼吸不过来了。
大和尚，大和尚居然又对着她笑了！
她猛地转过头，无声地朝角落喊了一声——天爷啊！！！
无机没料到，自己对她笑了，她居然还躲过脸去。
心下一空。
原本毫无感觉的后背，忽而就被密密麻麻的疼痛给席卷。
痛得他眼前微黑，有血色蔓延上来。
忽听身前的小女孩儿道，“你为何要娶我啊？”
黑暗骤然散去，血色无声泯灭。
他抬眸，看到裴秋阳漂亮的眼睛里倒影的自己。
故作镇定也掩饰不了的狼狈。
默了片刻后，道，“臣……心许殿下。”
“……”
裴秋阳猛地咬了下舌尖，转过脸，低低说道，“骗子。”
无机一顿。
又看裴秋阳朝他瞪眼，“大骗子！”
“臣……”
“别臣不臣的啦！”裴秋阳好像有点儿生气的模样，又道，“我不管你到底为什么想娶我。我就问你一件事儿。”
无机微默，点头，“殿下请问。”
裴秋阳眨了下眼，又看了眼他后背的伤处，轻吸了一口气，道，“你不会害我的，对吧？”
就问……这个么？
无机似乎没料到她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朝她看了眼。
却陡然发现她眼角的微红。
忽而意识到，这个小女孩儿其实只怕早就明白了文敬之和李楠堂的图谋了吧？
她这样聪明，怎么能不知晓呢？
勾着佛珠的手指缓缓松开，他看向裴秋阳。
“我不会。”
裴秋阳倏地笑了下，眨了眨眼睛，将那一瞬间涌起的紧张强压下去。
再度看了眼无机，又道，“父皇……不会答应的。”
无机素来封冷的心陡然提了起来，他看向裴秋阳，“那殿下是……答应了么？”
裴秋阳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