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江湖?
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可如今这个江湖,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金风卷细雨,江湖六分半。”
粗心的人都只以为这说的是两个势力,可细心的人都知道,这句话真正的含义说的是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个姓苏,苏轼的苏。这个人不但姓了苏轼的姓,还是苏轼的后人,更是七十一股烽烟、三十八路星霜、二十一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也是雄踞京华武林,叱吒黑白两道的江湖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的龙头老大。
另一个姓雷,乃是出自“江南霹雳堂”雷家。此人老谋深算,长袖善舞,座下高手如云,其缔造的“六分半堂”雄踞八方,版图之大竟遍及大半神州,掌权握势,可谓如日中天,几能于朝廷相抗衡。
他们,便是当今武林之中地位最高,权势最大的两个人,苏梦枕、雷损。
……
“这世道,想出名可真不容易。”
一个澹澹的叹声自雨中响起。
发叹的是个年轻人,傲立船头,撑伞负手,语气澹的像是在对水中的倒影低语、发笑。
雨滴落下,水中涟漪层层,搅不散的是那一袭彷若烟云般的干洁素衣。
入此间已一年多了,他几乎尝试过所有能成名的手段。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正道以及是歪门邪道,可无一例外,全都有志难伸,万事难成。
江湖有苏、雷两座大山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朝堂之上又有蔡京权倾朝野,外有大敌寇境,内又纷乱不休,当真是挡不住的俗世洪流。
他起先还想收拢势力,可气候未成便已遭人瓜分蚕食;没办法只好经商做买卖,权难得,利终归好求,结果迎来的只有收不完的苛捐杂税,还有要不完的孝敬钱,讨不尽的保护费,入不敷出。
做不成生意,他又远赴疆场,想要以军功扬名,可哪想更难。军中几方势力制衡,暗流汹涌,先投效的欺负后来者,后来者又欺负他们这种毫无倚仗的人,克扣军饷不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没办法,他只好诈死另谋出路,武的不行那就来文的,着书立传终归没人抢了吧,结果更惨。写史遭人诟病,被引为笑谈,说是借古讽今;写神话怪谈,又说是借鬼神之事,贬低当今圣上;写当朝名人,结果那厮又是蔡京的敌党,不明不白的就成了通敌卖国的死囚,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差点把他列为同党,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伞沿之下,一双摄人狐眼微抬,不是顾朝云又是何人。
回想起自己这一年多的经历遭遇,他反倒低低笑了起来,“悲哀的世道,委实好笑。想不到我顾朝云竟也有万事难成的一天,还真够倒霉的……咳咳……”
笑声未止,他陡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本就苍白的脸色立时白的吓人,双肩抖颤之际,背后半束的青黑发丝悉数随风一散,在雨中轻轻卷动。
“俗世洪流,如履薄冰,凭你的手段,想要成名还不容易,可你一心想成大名,何其艰难。”
身旁忽听有人落寞的感慨了一句。
这人一袭青衣与顾朝云撑伞并肩,一手持书,望着河上烟波,眼中是写不尽的失意。
只因他的经历与顾朝云几无区别。明明高中探花,却因出身贱籍被革去功名;不得已,又投军从戎,想要建功立业,奈何只能做马前卒;后着书《七略》,却不为所识反成笑谈,被人弃如敝履,受尽了冷眼。
巧合的是,此人也姓顾,顾惜朝。
二人相识于牢狱之中,皆是遭受无妄之灾,又皆是同一天脱身樊笼,还是同病相怜之人。
咳嗽过了,顾朝云伸手到伞沿下,接过点滴雨水,看着手心里的嫣红血渍被一点点冲散,他讥诮至极,又潇洒不屑的轻轻一笑,“谁不是?”
五指一握,手中雨沫崩碎,顾朝云看见自己的发丝间露出了三两根银白如霜的白发,眸光闪烁间慢声道:“放眼古今,大名酬大志,大志成大事,一万个人里有一两百人知你那算是名么?那是不生不死的笑话。今天知你,明天忘你,那是名么?呵呵,这种名和街头乞讨的乞丐有什么区别人啊。若我一世平庸倒也罢了,可以不闻不问,活的卑微,但偏偏我身怀绝技,岂能不一会这天下群雄。”
顾惜朝看着眉宇间已现狂态,乖张桀骜的顾朝云,轻轻一叹,“这一去,你我二人也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顾朝云缓缓摇头,“成大事者,不是大成就是大败,不是天诛地灭,就是流芳千古。可这两种人,都少有能全身而退之人。枭雄命短,英雄的命更短,就看谁先吞吐天地,翻云覆雨了。”
话已至此,顾惜朝苦涩一笑,“好大的野心,怪不得你有志难伸,万事难成,哈哈……”
他说完忽的笑了起来。
顾朝云也笑了,摇头苦笑。说来也是荒唐,他一个后世之人,身负远超当世的眼界和手腕,才干与学识,费尽了心思竟然一事无成,说出去怕是要贻笑大方。
但这些事,全只因他不想屈居于人下。
而如今,不得不尝试这最后的选择了。
顾惜朝慢慢停了笑,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温言道:“你外伤已愈,可五脏的暗疾却日益加重,若想痊愈,便要停下你那门服用秘药的功夫,这是我这些天给你熬制的药,能缓解你的呛咳之痛。”
“多谢!”
顾朝云笑着接过。
顾惜朝问道:“入京之后,你我便要各奔东西了,可有打算?时势造英雄,说的不光是时机,还需借势,你若想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终归要择其一的,否则身陷龙潭虎穴必定寸步难行。听说苏楼主重情重义,你不妨去试试。”
顾朝云喝了一口葫芦里的药,却是甜的,药味带着丝丝的梨味,沁凉入喉,霎时冲澹了嘴里的腥味。
抿着唇,顾朝云澹澹道:“他即便再重情重义,以我现在的身份想要见到怕是难如登天。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几句话?如果你没有朋友,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最忠诚的朋友。如果你没人了解,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的知音。顾盼白首无人知,天下唯有狄飞惊。我要去试试看,看他是否能成为我的知音。”
“你呢?”
他转头看向顾惜朝,看着这个相识不久,却同病相怜的人。
顾惜朝手中拿着《七略》,深邃的眼中只有深深的倦乏与落寞,他笑了笑,“江湖的打打杀杀不太适合我。”
“多保重。”
顾朝云会意,不再多问,看了眼江畔尽头已能瞧见的喧嚣俗世,一步便自舟上踏下,踏入水中,瘦削身形立时下沉半尺,淹过了两脚,水不过膝,然后头也不回的踩浪而去,撑伞消失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