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完全的黑暗中,没有任何感觉。
寒冷?
灼热?
刺痛?
不,什么都没有。
当所有的感官都被强制隔绝以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什么也碰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被冰封多久了?
不知道……
无法以任何行动来分散注意力,无法逃开自己的内心。
她只能竭力平静心神,避免被那空虚和狂躁吞噬。
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那仿佛被逼迫般,不断闪现的过去。
黑暗而广漠的世界中,出现了小小的光亮。
小小的女孩子,趴在窗边,歪头看着屋外花木丛生。
“爷爷,那边有位好漂亮的大姐姐!她是不是想来避雨啊?我去开门接她进来好不好?”
长须老者走过来,抚摸着女孩的头顶,“红红,又看到什么了?今天的书背完了吗?”
女孩吐了吐舌头,拉着老者的手开始撒娇,“爷爷,那本书红已经看了好多——次啦,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嘛?换一本好不好?”
女孩讨好地看着老者,眨眼就把窗外那‘漂亮大姐姐’给忘到脑后,急着给自己争取权益了。
画面消失。
冰中的女子依旧双目紧闭,心中默默转过几个念头。
[长发曳地,雨天出现,面貌柔美,妖媚自生。]
[原来是雨女……那时候看见的,是女妖雨女啊……]
画面再次出现。
依旧是小小的女孩子,不过,比起先前,却似长了一两岁。
从四五岁变成了六七岁的模样了。
女孩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就像年画上的玉女侍童一般。
此刻,她捧着一本极厚的书,短短的手指顺着字一行行划过去,口中念念有词。
“红家初代家主,红离,无字,无号。妻为亲妹,巫魃氏,号不详,已失考……红家第五代家主,红烈,字燃眉,号去芜。当任之时,因与蓬莱大战,承影剑损,离箫弦断,红烈殁于此役……红家第十二代家主,红玖,字克行,号归虚,穷其一生,修复红家镇族之宝承影、离箫……红家第十六代家主,红启,字摄初,号即真,携承影、离箫于冠礼失踪,二十九载后回归,二宝皆失,双目已盲……”
女孩停下念诵,仰起头,揉了揉眼睛。
“好难记……这么多名字呀。比咒语难背多了……”
老者从门外走来,女孩立刻扑了上去,“爷爷!有没有吃的?红红饿了!”
老者宠溺地笑笑,从袖中取出一块糕点,“慢慢吃,别噎着。”
“嗯,嗯。”女孩一边说,口中已塞满了糕点,根本不能出声。
几口吞了下去后,女孩眼巴巴地看着老者,“爷爷,为什么要把这本全都背下来啊?”
“呵呵。红红,这里的东西你全都得记熟了,因为你是红红啊!”老者轻拍着女孩的背,温和地回答。
女孩歪着脑袋,“爷爷,不明白呢!”
画面消失。
冰中女子似乎想要笑,却因为玄冰的禁锢,无法移动分毫。
只能保持着被冰封时的神情,在心底暗自情绪浮动。
[因为‘红红’可能用得上那些东西。]
[因为‘红红’是最后的红家人,是红家族谱里能写进的最后一个名字。]
[因为‘红红’若不记得,所有的东西,便都会随着红家的覆灭而消失了……]
[因为,这些东西,对‘红红’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红离,红玖,红启……]
[红启……]
冰中女子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无数次地回忆着幼时见过的那幅画。
画上的男子须眉皆白,神情安适,双眸微敛,虽毫无神采,却有着一股奇异的吸引力,令人无法不注意,似乎……他身边的风,都与别处不同。
男子席地而坐,左手按着琴弦,右手作拨动之姿。
那架五弦琴光韵天成,却也比不上男子风轻云淡的闲雅。
当红摄初风华正茂,剑胆琴心,独行于异世之时,他身上仍然有着些许的年少轻狂,些许的狂傲不羁。他桀骜不驯,敢以剑指天,凡人之躯,却敢与神相斗。
那时的红摄初,没有画上男子的安适,没有画中男子的清雅无痕。
那时的红摄初,同样也没有画中那铭刻入骨的寂寥。
天地之大,若无挚爱之人,独自一人生存,太过孤寂。
他身为红家家主,不可轻言生死,他身为红家家主,不可不续香火,但是……
‘红家第十六代家主,红启,妻红燕,育有一子一女。三年后,红燕领休书而出,带同其女一同离去,为林家始祖,更名林红燕。’——这就是族中大事记的记载。
或许,对红燕夫人而言,红摄初太过绝情。
痴情到了尽处,便是无情。
所有的情都系在一人身上,又如何能再爱上他人?
说公平,说不公平,纵有千种理由分辨,也抵不过心里的想念。
思念的,不是那个人,终究不是。
当年的事情,已无从考证。
冰中女子突然很想为红摄初奏上一曲,为他歌一回。
红摄初。
红摄初在红家的记载中,可谓毁誉参半。
有人说他惊才绝艳,有人说他不负责任,有人说他寡心绝情,有人说他不辨是非……
红摄初从不分辨。
终其一生,他不为自己辩解半句。
或许,在他心中,也是有愧的。
若不是因为他,或许红家即使覆灭,也不会落得尸骸无存的结果。
但是,若不是因为他,红家说不定会越错越厉害,早遭天谴了。
谁能说得清楚?
冰中女子心起波澜,止不住地想要微笑。
如果严格算起来,她是最大的受害者,可是……
她对红摄初,没有一丝的怨恨责怪,只有仰慕崇敬而已。
倘若能使时空转换,她真想结识这样的人。
红摄初是个非常优秀的红家人——骄傲,执着,重情,重诺。
红家人的特质,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些过往,如果要说他有错,错只错在,他爱上了神。但是,谁能阻止自己的心?
往事不断闪现,快乐的、忧伤的、悲愤的、平淡的……
只有一幕,是她所不愿见到的。
血染的夜晚。
所有的一切,被破坏殆尽的那一天。
将‘红红’作为人类的一切抹杀,将‘红红’一切的羁绊破坏……
将‘红红’的人生终结在那一刻。
死去的,那沉静温婉的人类少女……
那样血色满天的画面。
那样无力的过去的自己。
那样深沉的血色的仇恨。
恐惧。
悲伤。
憎恨。
在这被冰封的岁月里,不断闪现的过往,不断汹涌的心魔……
无法忘记,无法回避,无法改变……
一次次地看着这些画面。
一次次地重复着当时的绝望与憎恨。
稍微回过心神,便立刻诵起冰心诀,竭力驱赶繁杂的思绪……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
当玉衡剑传来悲鸣的时候,她得知了夙玉命不久矣。
玉衡剑归于沉寂。
在安静的宫殿中,没有任何可以表明时间的东西存在。
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梳理着自己的灵力,驱逐炎气,平息心魔。
等到她可以让恶梦不再重复,已不知过了多久。
通过天青剑,她隐约知道云天青平安无事,却不知从何时起,忽然失去了对天青剑的感应。
红当时非常惊讶,立刻从冥想中退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天青剑有我心头血,绝不可能无端失去感应……除非有人阻碍!]
[……谁能……]
困惑,疑虑,无解。
红失去了和天青剑的联络,无法传音,也无法询问他人。
她只能压下这个疑问,暗自祈祷着云天青没有出事。
一日,她忽然被一股熟悉的波动触动了灵识。
她当即停止了冥想,试探着回应那股波动,不一会儿,就听到一个声音从脑海中传来。
[主人,我总算联络上你了!主人,我好辛苦啊!为什么我要和这可恶的公鸡男关在一起?!]
红愕然,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碧煞?”
[是啊,主人!是我呀,主人,整整十年了,你一点音信都没有,不管我怎么联系,都石沉大海,我还以为你要抛弃我!主人,你不知道,这死男人无聊死了!说不到几句话就会跳脚,什么都不懂,整天念着修仙和仇恨,恨他个大头鬼啊!要不是因为他,主人不会冰封,主人不冰封,我也不需要报复他!那他怎么可能被冻在这里!]
红只觉得一阵聒噪,脑子里乱哄哄的。
安静了这么多年,突然被吵到,她极不习惯。
碧煞吵吵嚷嚷一大通,她根本听不进几句,就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咦了一声。
“等等,碧煞,你方才说……他被冻在这里?难道他也被冰封……?!”
碧煞突然安静了一会儿,须臾后光芒大盛。
[哼!他累及主人被冰封,我又怎能让他好受!主人发作一次,我就要他也发作一次!主人心魔难定,我就让他尝尝玄炎侵体的感觉!哼哼,这些年来,他倒是咬牙挺了过来,却不知道我已经客气的很了,要是把主人的记忆稍微让他感受一下,立刻就要他疯魔去!]
“碧煞!”红心念一动,严厉地喝止。
她知道碧煞所言无虚,碧煞与她灵犀相通,如果碧煞有意,的确可以将她的记忆读出,以入梦的方式分与他人。
[……我知道主人一定不同意,所以也没这么做。主人,这些年,你是不是极少清醒,整日被梦魇所困……]碧煞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跟着多了几分自责似的,[主人,你被煞气所困,心魔难平,我却不能在你身边……]
红不由得一愣,她没想到,碧煞居然灵性如此,思维敏捷,只说了几句话,就发现了她没有回应呼唤的原因。
“碧煞……”
[主人,我将冰心诀教了这死男人。如果主人不满的话,我马上停住灵力,让他阳炎噬心好了。]碧煞突然话锋一转,似乎冷笑了一声,[我怕他等不到主人恢复,就先魔怔了,好心把冰心诀念给他听,他还疑神疑鬼——本大爷稀罕骗他?]
琼华派后山禁地。
冰山之中,玄霄闭目而立。
羲和剑与碧煞长镰被冻结在边际,相映生辉。
此刻,碧煞闪着光,讥讽的声音立刻传到玄霄耳边。
“正宗的琼华心法他不信,却偏要走那歪门邪路,双剑修炼的法子早就出岔,主人你劝了几次他们都不听,活该他经脉逆变,活该他似正似邪,修吧,按照那法子修下去,不出十年,肯定走火入魔!”
玄霄已不若十年前那般冲动,听到碧煞这段话,便和没听到一样。
尽管如此,对‘正宗的琼华心法’这几个字,他还是上了心。
几年前,碧煞忽然念起咒语,说那是冰心诀,主人在心烦意乱时经常念诵。
玄霄本来无心去记,但他记性极佳,听完一遍已能成诵。当他发现这可以克制躁乱时,也就不再排斥。
本以为这是碧煞例行的讽刺,说完就算,谁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
碧煞微微发出温润的光,水灵珠上光芒顿生,一个女声从中传出。
“碧煞,你也别说得太过了……当年别无他法,他们……也只是被牺牲的而已。太清早知此法伤及宿主,却提也不提,升仙二字,让他其他什么都不顾了。他空念着升仙,却怎知仙人也非自在于天地。当年踪灭已成地仙,最终仍未受职神界,也可见一斑了。”
玄霄愣住了。
这个声音,他非常熟悉。
在他无数次的梦里,都听到过这个声音。
曾经冷淡而礼貌的招呼……
‘玄霄师弟,半年后,我送你一柄剑如何?’
曾经亲切的笑语……
‘玄霄师弟,昔日我说赠你一柄剑,你犹豫了很久。今日却看得呆了啊?’
曾经和睦的对谈……
‘玄霄师弟,我觉得这里不应该攻的太急,招式太过,势必早尽。’
‘啊,山海经哪里去了……云经阁那么多本书,过会儿去翻吧。’
‘这句咒语吗?其实我觉得……它并不符合天地之理。’
曾经绝然转身的果断……
‘醉花荫我不会再去了,师妹可以安心。’
曾经震惊的笑言……
‘……果然是你狠的下心。’
以及最后,那冰冷的决裂。
‘你刺我一剑,我也还你一剑!从此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牵连!’
这句话,在他冰封的岁月里,时常回响在耳边。
恩断义绝,再无牵连。
最初的他,没有什么感触。
当时间流逝,物换星移后,他才发现,当年的事情,并不是……只有一种解释。
谁人只对不错?
当年,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完全正确。
也没有一个人,完全错误。
立场不同,诸事改变。
以夙红而言,从未亏欠于玄霄。
但玄霄,却欠了夙红,一个誓言。
他伤了夙红的右眼,也曾立誓,却在卷云台上,完全忘记……
恩断义绝。
断的是谁的恩?
绝的是两人的义。
再次想起这句话,怎能不百感交集……
碧煞冷哼了一声,“主人,你被琼华害成这样,还帮他们说话!呸,这些魔怔了的东西,根本及不上踪灭半分!满脑子升仙,只辨族类,不辨善恶,放着不管,异日必遭天谴!就像……”
“……就像红家一样。”红不以为意,平静地接了下去。
此刻,红完全不知道,她原本只传与碧煞的话,已经被碧煞使了个心眼传了出去。
“琼华与昔日红家何其相似。修道,却不知天道有常,滥杀妖魔,终得报应。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无法……看着不管。固然因为我对踪灭的承诺,也因为,我不忍心啊……看着他们错到无可挽回,我做不到,何况……师兄师姐他们……玄震、夙瑶、重光、宗炼、天青……也在琼华派啊。若放着不管,我狠不下心。”
“主人,即使你为他们考虑又怎样?他们怎么回报你的?!”碧煞吼了一句,怒气难消,“即使到现在,他们一样把你当成罪魁祸首!”
“碧煞……当日我杀的人本也不少了,恨我也是应当。何况人鬼殊途,琼华派受的是那样的教育,看见厉鬼,怎么可能笑脸相迎?我倒希望人人都是喊打喊杀……也不会……”
红的声音低了下去,显然是想起了玄震。
“主人,不对!这不对!如果主人不反抗,会被太清杀掉的!何况后来,要不是……主人也不会被激起心魔!再说了,那些琼华弟子,杀光了又如何?!本大爷看他们不爽很久了!”
这次,红沉默了许久,才说,“不……不管怎样,我都一样会与他们为敌,即使太清没有想出那样的主意。杀了人便是杀了,心魔不能作为借口。如果有那个本事,他们尽可以来报复。如果他们有能耐到达魔界的话!”
红突然笑了笑,“神魔之井不好走,其他的通道,怕是他们更难走吧!”
“你在魔界?!”玄霄终于无法平静地听着,惊愕地开口。
声音传到红脑中,她跟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碧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