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州城,翠竹酒肆。
一名青衫女子趴在桌上,打着酒嗝,双眼迷蒙,右手的酒瓶掉落在地,她丝毫未察觉般,只伸出手,声音嘶哑地唤道,“酒家,再来一瓶!嗝……”
店小二机灵地跑上来,却不禁以袖掩口,皱了皱眉。
“客官,您已经喝得不少了……”小二忍不住挥袖驱散着过于浓郁的酒气。
女子忽地拍案而起,“怎的?当本姑娘付不起帐吗?!哪,这块碎银子,能上多少酒,通通送上来!”
女子从荷包里摸出一锭碎银,往桌上狠狠一拍,两眼一瞪,“看什么看!快去拿酒!”
小二见她掏出了银子,也不再说什么,机灵地应了一声,“得,咱这就去!”
“快些!”女子不耐烦地挥挥手,再坐下去,却很是不舒服般,没一会儿,就趴倒在桌上,睡着了。
在她的梦里,她竟再次见到了那些以为可以忘记的过往……
青衫女子不知不觉间,脸庞已湿润……
那时候,她还是窈窕少女,年方十四,日日缠着夙瑶师姐,看着她有时无奈地点着自己的额头说,“夙莘,怎么你也是个定不下来的性子?”
夙莘笑靥如花,凑到夙瑶面前,虽然人人都说夙瑶相当严厉,又对人冷淡,不过她吃准了这师姐外冷内热的性子,全没有半分害怕。
夙莘拉着夙瑶的衣袖撒娇,“师姐,我真的想看看思返谷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看,带我去嘛!”
夙瑶一听这句话,立刻感到一阵头疼。
“夙莘,你从哪里听来的?”夙瑶心里一阵不安,思返谷好看?这样的评语,八成出自那两个人……
夙莘转了转眼珠,一双乌眸透出机灵顽皮的稚气,“师姐,我就是想去看看啦!”
夙瑶正想着要怎么打消她这种念头,就听到附近传来熟悉的声音。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平稳而节奏分明的脚步声,最后一个是急匆匆奔跑而显得杂乱的声音……
“师姐,你就行行好,帮我抄吧!我真的抄不完啊——一千份,要抄到何年何月啊!师姐,你帮我这一次,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处于最后的男子一边跑一边喊,满头大汗。
走在中间的男子回头瞪了那人一眼,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一手捂着额头,“我才不要……被重光长老发现了,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好不容易最近安生了,你别拖我下水!”
“哇,夙红师姐,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天青,你闹够了没有!”
“……你们两个别吵啦……”
当三人走到云经阁前,才停止了说话,似乎很惊讶在这里看到夙瑶夙莘两人。
夙瑶的视线在三人身上一转,差不多猜出了事情的始末,她也不点破,只对几人点点头以示招呼。
“夙红师妹,玄霄师弟,天青师弟……云经阁附近禁止吵闹。”
白衫女子略弯了弯腰,“夙瑶师姐,有些时日没见了。这位就是夙莘师妹吗?”
夙莘原先躲在夙瑶身后,听着夙瑶师姐对几人的招呼,她一一对应着,心情无比激动,却不敢随意开口。据说,夙红师姐和玄霄师兄对人相当冷淡,而且又严格,玄霁师弟向她哭诉了好几回呢!
此刻被点了名,她才探出脑袋,颇有些好奇与胆怯交杂的兴奋,“你就是夙红师姐?!我听说过你呀!你好厉害的!”
“啊?”夙红愣了一会儿,“听……说?”
夙莘见这位传说中的‘夙红师姐’似乎也没有多么严厉,胆子立刻大了不少,“嗯!我听过很多传闻呀!像是夙红师姐铸剑之术天下无双,夙红师姐还定下三规——最近都不见师姐开炉,好多同门眼巴巴地瞧着——还有啊,夙红师姐能不上早课,夙红师姐写字的速度好快……”
前面那些话也没什么,其他四人早就习惯了,虽然在说到‘很多人眼巴巴’的时候,夙红稍稍移开了视线,虽然时间极短,当夙莘说到最后一条的时候,除了夙红,其他三人全部笑了出来……包括之前还冷着脸的玄霄……
夙莘只觉得奇怪,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只好眨巴眼睛看着几人。
“我……我说错什么了?”夙莘心里像打鼓一样,砰咚嘭咚的,生怕他们生气。
夙莘小心地观察着几人的神色,夙瑶师姐居然也转身闷笑,那个额头上有朱印的是玄霄师兄,这个她听说过,不过,不是说玄霄师兄比夙瑶师姐还要冷面待人吗,怎么会有这样柔和的微笑?剩下的那个一定是天青师兄,关于他的风闻也很多,他捂着肚子笑得好夸张……呃,为什么夙红师姐的眉毛一跳一跳的?她果然还是说错话了?
夙红冷眼看着几人,一直到他们笑得快结束,才凉凉地开口,“你们是不是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夙莘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和自己说过的话的逻辑关系,之前笑得最夸张的天青已经恢复了正常——至少在神情上。
云天青正了正脸色,对夙莘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这位师妹……你说的很对。夙红最拿手的,除了铸剑,就是写字……哎哟……”
云天青话没说完,就挨了一下,等他转过头,就看到夙红玄霄皆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脸平静地立于原地。
“……算你们狠……”云天青咬了咬牙,转过头对着夙莘,咧嘴笑道,“你别看他们一副正经的面孔,好似人人欠了他们钱……”
“你还欠六百四十四份门规没抄完。”夙红挑了挑右边眉毛,红眸眯起,态度相当和穆。
“咳,夙红师姐别在师妹面前揭我短啊……刚才说到哪了?对了,这位师妹,夙莘师妹是吧?嗯,想不到你居然如此有眼光,你夙红师姐不但字写得快,而且很是好看哪!新晋弟子发到的门规都是她抄写的。”云天青揉了揉后脑勺,末了抱起双臂,“不过,这可是秘密,你要记得保密!”
夙莘原本有些紧张,被云天青这么一搅和,她也不觉得紧张害怕了,再看夙红和玄霄两人,似乎他们也不是大家说的那么可怕,等她听到门规都是夙红师姐写的时候,立刻想起了那依稀泛着墨香的娟细小篆,狠狠地惊了一把。
“夙红师姐,那居然是你写的?!我以前还在想,难道是长老们的字,可是怎么看也不像男子手笔……”夙莘两眼放光,光名为崇拜,“师姐,你教我写字吧!”
夙红似乎很不适应一般,不着痕迹地微微退后,才憋出了几个字。
“熟能生巧。”
她这句话一说完,云天青和夙瑶再次笑了起来。
这次夙莘似乎明白过来了,再联系到夙红师姐的另一个传闻,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说她写字快了,心直口快的夙莘也没多想,竟脱口而出。
“夙红师姐果然是门规抄太多次了!”
夙莘这句话一说完,就感觉气温似乎突然下降了,她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往夙瑶身后躲,“夙瑶师姐……”她苦着脸向师姐求救,没想到夙瑶却往旁边避了一步,把她让了出来。
出乎夙莘的预料,夙红师姐没有生气,只笑着点点头,“是啊。”
夙莘还准备再补救几句,却看到夙红师姐揪着云天青的衣领往来路拖,“天青师弟还是快回去抄写,慢了时辰,重光长老可要责罚。”
“啊……还是要写啊……”云天青挂着一张苦瓜脸,乖乖地跟了上去。
夙莘以无法形容的心情看着两位师兄师姐离开,这才发现玄霄师兄还没走,而且和夙瑶师姐聊了起来。
“夙瑶师姐,《山海经》第十二卷,师姐知道位置吗?”玄霄略点点头,态度平和,似乎全没见到刚才那两人走时的情形。
夙瑶略一思索,就指出了位置,“玄霄师弟要看?”
玄霄往里走了几步,回答才传过来,“夙红师姐之前来寻。”
夙瑶一愣,“……那,你是半路上遇见她的?天青师弟又是怎么回事?”
“他打翻了烛台,烧了重光长老半个书房……先前我在剑舞坪。”玄霄解释了几句,又没了声音。
夙莘竖起耳朵,只听到轻轻的响动,似乎是在搬动书籍。
半晌,玄霄捧着一本书走了。
夙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
夙瑶看看夙莘,“怎么了?还想去思返谷?”
“不了。夙瑶师姐,我忽然知道为什么夙红师姐和天青师兄总会去思返谷了。”夙莘双手拖着下巴,“不过,夙红师姐和玄霄师兄和传言很不一样呢!夙红师姐也不是看不起人,只是懒得说话吧,玄霄师兄大概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唔,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了,竟然相信玄霁的哭诉……”
“呵……”夙瑶轻声笑了,那个微笑,让夙莘看的呆了。
“夙瑶师姐……”夙莘不敢相信地开口轻呼,眼前的人却没有反应,依然保持着那样温暖柔软的笑意。
这个微笑,直到很久之后,一切都变了的时候,夙莘还能够清晰地记起。
曾经有一天,夙瑶师姐笑得如此温柔,曾经有一天,这几个人还保持着这样和睦的关系……
“客官,客官,我们打烊了!”小二推了推熟睡中的青衫女子,没想到那女子不耐烦地一挥手,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被推到丈许之外。
“客官!姑娘,我们要打烊了!”小二只好站在几米外,提高了音量喊着。
过了好一会儿,青衫女子才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打烊?哦,打烊了……”
她打了个哈欠,站起来,顺手捞起桌上的酒瓶,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才脚步错乱地向外走去,摇摇晃晃,显然喝醉了。
“怎记得风华年少,看今日物是人非……师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女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动作粗鲁,有些酒泼到了外面,顺着她的脖子流下,直让她肩上衣衫略湿。
这时节,衣衫本就单薄,如此一湿,除了令女子瑟缩了一下,更令旁边几个心怀不轨的男子蠢蠢欲动。
女子晃悠到城门口,这才发现城门已关,只得往回走。
一个汉子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搓着双手,“嘿嘿,小娘子,不如和哥几个去乐呵乐呵?”
他说着就伸出手,向女子纤细的手腕抓去,本想着那娇怯怯的小娘子能有几分力气,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躺在地上,胸口阵阵疼痛,似乎肋骨断了。
青衫女子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呵……若在昔日,被夙红师姐看到的话……”说到这里,她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给我滚远点,再叫我见到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挂到城墙上!”
那男子的同伙立刻上来,抬起他就跑了,头也不敢回。
长长的大街上,就剩下青衫女子一个人。
她被夜风吹了半晌,也酒醒了,这时,她却不自禁地捂住了眼睛,只觉得指间越来越凉……
“……师姐……师兄……师父……呵,呵哈哈……大师兄,你是最早发现的,对不对?”
女子似哭似笑,她盯着一个方向看了半晌,右手两指并起,一柄青色短剑出现在她身边,只见光芒一闪,女子消失无踪。
见到女子离去一幕的店小二惊讶得膝盖一软,指着那里不停地说,“仙女哪!仙女哪!又有仙女来蛮州了!女娲娘娘保佑!”
青衫女子之前回望的方向,正对着蛮州女娲祠。
香火鼎盛的女娲祠中,供奉着两位神仙。
目光悲悯,俯觑众生的女娲像,以及,肃立其身侧,以守护之姿傲对众人的红衣仙女像。
据说,女娲后人和红仙女,曾经出现在蛮州,在蛮州居民口耳相传的传说里,这两个人,都是蛮州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