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呼哨声此起彼伏,几十骑在稀林山场间驰骋包抄,驱赶着黄羊和野兔惊慌逃窜。
这是大唐上流社会最烧钱的运动,没有之一,名为:围猎。
周王李显和相王李旦正跨在起伏飞驰的马背上,后腰处各围了一只黄色大猫,金钱纹,戴着项圈,黄莹莹的大眼睛兼具野性与温顺。
高官贵族很喜欢驯养猞猁,它们前腿短、后腿长,擅长扑杀兔鼠羊鹿等动物,轻捷灵便,忍耐力强,爬树游泳无所不能,体型大小也适合被放置在马背上主人身后,一起参与狩猎。
除此之外,旷野上还有几只同样有着华丽金黑斑纹,幽绿色眼睛的大猫,它们嘴巴两边胡须翕张,上唇腮抽动,露出白森森的犬牙以及鲜红唇肉……
转瞬间,一头野鹿便殒命。
这是西域各国进贡的猎豹,还附带十几名可以与猎豹沟通,高鼻深目的胡人,专为皇室贵族服务。
除此之外,还有一群细狗。
真·细狗。
若是此界有二郎神,那他的孝天犬一定是此等姿态:狗头又窄又长,鼻子很尖,脖颈修长成拱形,身长腰细,肩斜腿瘦,很像后世狗种里的灵缇,但血统更加古老与高贵,近乎灭绝。
说实话,若非自己刚收养了一只小狸奴,又觉得往后位列仙班,形象容易跟二郎真君重叠,孟凡其实也想培养细犬——
话本小说《西游记》第六回,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和二郎神斗法,先被太上老君的金刚镯打倒,刚爬起来就被孝天犬咬了一口,这才被天庭活捉。
原文他记得很清楚,毕竟未来极有可能穿过去,提前熟悉一下剧情。
“(孙悟空)被二郎爷爷的细犬赶上,照腿肚子上咬了一口,又扯了一跤。”
这时候,天空又传来一声清唳。
一头白色大鸟伸直了锐利爪子,黄喙灰钩犹如钢铁一般,狠狠啄死了一只野鸡,而后提到周王李显面前邀功请赏,颇通人性。
【将军】
昔年太宗李世民便给此鸟封号,因为它们经过训练以后,特别会熘须拍马,常常把猎物追击驱赶到主人面前,然后再击杀,显得异常铁血冷峻,同时还会千里传讯。
陆、空同时出动。
唐朝贵族就是如此奢侈,豹奴、鹰奴也只有皇室能够养得起。
不过,孟凡并没有参与其中,他若出手绝对是降维打击,没有任何挑战性……
道士吃肉,但不滥杀。
满足口腹之欲的蛟龙肉,那也是孽畜自寻死路,若是都如洪泽冰螭那样,大家不仅相安无事,他还乐意疏通关系,成全对方呢。
另外,孽龙克扣降水点数,致使无辜百姓而亡,天规和人间律法都触犯了,奉旨打杀以后,总不见得把蛟尸随意抛弃吧?
孟道长可没那么豪奢,该炼器炼器,该吃肉吃肉,莫非还要当成同类不成?权当是一头不修德行,年岁比较夸张的牲畜!
是非曲直,他心中自有定论。
山精野怪顺应人道,好生修行,满身轻灵之气,道人见了心喜,玄法、机缘,亦可随手赠与。
比如现任淮水龙神,一心求道,并不害人性命,道长连最珍贵的真龙血液都舍得给,毕竟大家都在走正途修仙。
忤逆人道,害人性命,打杀了账!
不过,若是人类贪婪,坏了良善精怪道行,孟凡亦会出手惩戒。
“郎君,在想什么?”
李令月抬眸,看向身侧正眺望远方的出尘道人。
怀中,一只玄猫正在打滚,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它刚得了一个爱称:
小狸奴。
“在思索道。”
说到这里,孟凡又摇摇头:
“其实也谈不上道,不对,也算是道吧……”
很是矛盾。
一方面,觉得道应该立意高远。
一方面又觉得,合乎自身的就是道,完全没必要质疑。
由于第一次看到如此纠结反复的孟凡,李令月和上官婉儿都不禁好奇起来,虽然没有追问,但停下手上动作,齐齐看过来的举动,足以说明一切。
最终,所思所想被说出。
太平什么也没说,她凭借直觉表达了赞同,还表示要吃蛟龙肉。
上官婉儿同样赞同,但至少有自己的主见,能够说出为什么觉得对:
思想。
走正途修仙,或依附人道,造福一方百姓,借助功德飞升,或枯坐悟道,不染红尘,渡劫飞升。
二者,不管是何出身,孟凡都觉得是道友,可以坐下一起谈玄,甚至引为知己。
而歪门邪道,那就不是道友,如同那四爪青蛟,管你能否能化成人形,打杀以后立刻暴露出本貌,本质上其实就是牲畜。
此外,孟凡始终拿自己当人看,眼见同族被欺凌,被视为鱼肉,难道就不允许他视其为鱼肉了?
一条长虫怎么处理!
扒皮、抽血、吃肉。
对于这种事,龙龟很是认同,当初孟凡在水府小住时,他们相谈盛欢、推杯换盏之际,吃的就是蛟龙肉。
哀同类之悲?
道不同,不相为谋!
自始至终,龙龟都不把孽蛟看做同类,毕竟道和理念截然不同,大有冲突,后者甚至偷摸抢夺其机缘,将上代龙神定下的位置给算计走,关键仍旧是那副畜生心性,不修德行。
……
和尚也吃肉。
这并非常识,但也值得一提。
满载猎物而归以后,二王仪驾路过了靠近城郊的慈恩寺,看到那座大雁塔,李令月瞬间兴奋起来,雀跃着告诉孟凡。
这座寺庙是她父皇为太子时下令建造,那是贞观二十二年,太宗爷爷还在,为了追念文德皇后而建。
长孙氏,名留青史的千古贤后,历代帝王都对其推崇备至,觉得自己若有那么一位妻子,此生无憾。
而之所以叫它大雁塔,是因为玄奘法师所着《大唐西域记》中,例外了他在印度取经时,听到僧人埋燕造塔的传说——
僧人们饥肠辘辘,几乎快要饿死时,一只大雁撞死了,和尚一致认为它是在以这种形式拯救自己空空的肚子。
于是乎,他们吃了大雁,把羽毛埋在地里,后来又在上面建造一座塔来表达感谢。
玄奘法师曾经瞻仰过那座雁塔,等回国以后说服了时为太子的李治,在长安山寨了一版,用来供奉他带回的经书佛像。
说实话,得亏太平没说什么东土大唐、去往西天拜佛求经,否则孟凡一定头皮发麻。
毕竟,如今他这身板一头扎进西游世界,恐怕半点水花都溅不起来,真要参与道佛之争……
大抵不知【死】怎么写。
还得再发育很长一段时间。
“事实上,秃驴最开始也吃肉,只要同时满足非其亲手所杀、非其看着被杀以及非为了其而杀,即为三净肉,可祭入五脏庙。”
“结果出了个梁武帝。”
孟凡凝视身后如今尚只有五层的大雁塔,叹息道:“若是人人吃斋,纷纷遁入空门、避世不出,谁来保卫国家?”
“血脉又该如何延续,到头来可不止亡国。”
这是理念上的不同。
不过,太平一听却瞬间来了精神,都顾不上附和——
别看她始终很活泼、烂漫,其实每次回了宫内,都忍不情思怅结,先是怀疑自身容貌,然后就担心孟凡是否修行太上忘情道。
如今一看,不尽然!
上官婉儿同样面色一喜。
血脉延续?
分明是赞同娶妻生子的道人。
“郎君,我在乐游原有一处宅邸,是父皇下旨营建,去看夕阳吧。”
话落,便不由分说,命令车夫前往乐游原,惹得二王面面相觑。
按照常理,他们两个做兄长的,应当在狩猎结束以后,及时将妹妹送回禁宫,去父皇母后身边。
如今……
“太平也大了,由她去吧。”
“母后肯定不会说什么,派人传信即可。”
“孤记得太平在那里有一处私园,当初二郎想要那块地,都没被应允。”
二王最终并没有管此事,仿佛已经领会了妹妹的意思。
咱们大唐的公主向来敢爱敢恨。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千古名篇,脍炙人口。
而古原即乐游原,一向是长安人,亦或来访长安之人,必须要来的地方——为城内东部的一块平坦高地,占地极广,可以俯瞰雄城,发古之幽情。
后世李商隐会在这里望夕阳,诗圣杜甫在这里望太宗昭陵,白居易在这里望帝都十二街。
孟凡比他们要早,一轮血红绚烂的落日,正慢慢沉入长安的城墙之外。
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妻妻长。公子华延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
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詄荡荡,曲江翠幕排银牓。拂水低回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
……
孟凡觉得,诗圣杜甫的名篇于当今盛世,还是默读半篇为好,眼下大唐帝国正如日中天呢。
按照原历史,还得在唐玄宗李隆基手里兴盛一回,然后再被其亲手毁掉。
不然怎么说,李隆基什么都好,就是死得太晚,早点驾崩,把江山交给灵武即位,成功收拾旧山河的太子,就没有什么安史之乱。
公主府。
制比亲王。
昔年李贤向二圣求取此地,未曾得到许可,而他妹妹太平,并未主动索要,今上就于其生辰之日赠出,并下令按照仅次于天子的亲王规格,来营建这座私园。
故而,亭台阁楼随处可见。
而太阳西沉之际,似乎将最后的余辉给予乐游原这片高地,让宫室镀上一层鎏金,橙黄的流光如梦如幻。
巍峨宫殿立于高处,澹澹水雾浮起,轮廓似乎置于飘渺云烟之间,恍若仙宫;而湖光水影,荡起绫罗绸缎一般的波光,奢华至极。
不同于龙宫,那是玄法使然。
此地为工匠巧思,结合自然而成。
穿过无数的回廊石径,可以看到孟凡正站在一座敞殿内赏景。
此地为乐游原最高处,哪怕不运转法目,同样可以将长安尽收眼底。
一群宫娥安然侍立,时不时在宛若神仙的孟凡身上停留。
说实话,他已经预感到,今天会有麻烦出现,而这来源于自己于佛寺旁所说的那番话,不禁有些苦恼。
“喵呜。”
小狸奴倒是没什么心眼,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轻轻跃起,跳到主人怀里,似乎觉得这里是绝佳吃瓜之地。
“郎君,我这府里的景色漂亮么?”
沿着白石阶缓步而上,只见换了装束,身穿拽地长裙的太平公主走来,孤身来到孟凡身侧,跟他一起站在朱红的殿宇大柱之间,仰头看着西边。
以上官婉儿为首的宦官女婢,只是远远地站在墙边上。
珠玉云鬓,华贵长裙,让她看起来不像先前那个小女孩,显得雍容高贵,若不了解她的人,心里甚至会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威压。
孟凡心中叹息一声,抬起头,认真再看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太平的问题,最后认真赞叹道:
“美若仙宫。”
赞美是由衷的,绝非那种应酬一样的口吻,他不屑,确实不比龙宫差。
太平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就默默站在旁边,本来应当热闹的长安城,这一刻好似世外桃源,人间乃至天界的纷扰都远去了,澹去了。
奈何夕阳很快落幕,李令月打破了令人享受寂静,孟凡顿时心弦绷紧。
“郎君。”
“景不入心则是徒设。”
“人不动情亦是虚长。”
闻言,孟凡心情跌宕。
是误解什么了吗?
古代女子表白都这么富有文采吗?
由景及人!
可他先前真只是单纯赞叹景色罢,能让唐朝那么诗人提笔挥墨的乐游原,于最好的时间、位置呈现于眼前,若否认其壮美,不成了睁眼说瞎话?!
正当孟凡准备不动声色拉开距离时,李令月已经轻轻揽住了手臂。
过去也有此类场景。
只不过,那是宫廷家宴,李令月宛若妹妹一般,游走于几个兄长之间,久而久之,孟凡也不抵触。
现如今她是盛装,四周只有公主府的宫娥、宦官,别说二圣,就是三位皇子都不在,结合先前那番话,神经再大条也知道怎么一回事。
唉,唐朝女人真如此性情吗?
小小年纪,就敢爱敢恨。
可她真懂吗?
念及此,孟凡长出一口气,收敛神情,认真道:“公主,贫道已与人结下婚约,难消美人恩……”
怀中,听着主人有些凌乱的心跳,位于吃瓜第一线的小狸奴不敢动一下,生怕打破眼下这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