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首的名粗豪汉子将怀中的女人轻轻一推,站起,双手抱了个拳:“龙城统帅周泽,见过京城监察使大人!”
林苏回了个礼,目光转向另一侧,左侧第一人身着三品官服,斯斯文文的抬起头,他怀里没有女人,只不过,有两个最美的女人一左一右给他倒酒而已,从她们胡乱系着的腰带来看,林苏他们进来的前一刻,她们应该也在男人怀中,只不过,眼前有所回避而已。
林苏微笑:“这位莫非是兵部右侍郎何大人?”
“正是!”那个官员起身:“林大人远来龙城,不知有何贵干?”
林苏微微一鞠躬:“见过何大人!下官前来龙城,只为祭奠亡友厉啸天。”
这话一出,满屋之人全都尴尬了,亡者在上,歌舞升平就显得太轻浮了。
他们将怀中的女人同时推开,推得重了些、急了些,女人踉跄倒地者有之,撞翻桌上的杯盘者有之。
种种丑态林苏一眼不瞧,似乎根本没有关注到。
但气氛却凝固了。
“厉将军战死沙场,实是国之不幸也,本官到达龙城之后,也曾手执清香,遥遥祭之,今日却是龙城守卫战之庆功宴,陛下开恩,允许龙城军士开怀畅饮……林大人,请上坐!”何顺手轻轻一引,指向右侧第一个位置,那个位置上的一名将军,已经站起,打算退位。
右首第一位,乃是贵宾尊座,礼数上毫无毛病。
林苏道:“本人今日前来,并非公干,岂敢扰了陛下钦定的庆功宴?宴会就不参加了,给我一行安排个居住之处即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周泽。
周泽爽朗一笑:“既然林大人有令,本帅岂敢不尊?来啊,送林大人一行入康乐院。”
林苏等五人一齐转身,出了统帅府。
统帅府内,所有人目光都移向周泽和何顺。
周泽脸上的笑容重新舒展:“来,喝!”
统帅府酒宴再度正常。
林苏身边的四人,脸色全都乌青,但他们没有说话,因为他们无话可说。
贺兰城三万精兵战死沙场,该祭,但何顺说了,他已经祭过了。
龙城守卫者大捷,也该庆祝,他们此时就在庆祝。
你能说什么?
这是陛下安排的!
但是,他们心头的气儿一波接一波……
踏入康乐园,进入内室,一进内室,章浩然手一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岂有此理!”
真正爆了。
“前方战死三万人,后方歌舞升平,这让战士作何想?”霍启也大怒。
“提醒霍兄一下,贺兰城三万精兵,无一生还!他们才是该有意见的那群士兵,可是他们能提出自己的想法么?”李阳新轻描澹写地说了一句话,话极斯文,但听到耳中,却是入骨之痛。
林苏目光扫过四位兄弟,轻轻说了句话:“今日天色已晚,各自安歇吧!”
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入他的房间,林苏突然心头一跳,他鼻端闻到了一缕清香,乃是今年刚刚出世的春恨。
窗边,一个女子慢慢回头,她的面孔被厚厚的蒙面巾牢牢封住,只露出一双平静如春水的眼睛。
“你什么时候来的?”
“安顿好妹子之后,我就来了,我的飞舟比你们的破云梭快了一筹,所以先到半日。”
从这句话看,她的身份已经揭开,她,就是毕玄机。
“你一人?”
毕玄机笑了:“来的人不多,但选的都是‘暗香’高手……虽然只有半日时间,但收获已然够大。”
“说说看。”
“第一个大收获,根本没有龙城守卫战!”
什么?
林苏大惊……
毕玄机长长叹口气,我总算知道有些人的无耻了,实是挑战世人的极限……
敌国大军入侵是有的,贺兰城三万精兵战死沙场是有的,但是,大隅并没有进攻龙城,龙城守卫战子虚乌有!
但朝官偏偏就以龙城大捷为名,派出隆重的慰劳团队,三千里之外送来陛下的天恩……
参将以上,每人奖励白银三百两!
另送来美酒若干,知道送给参将以上人员的酒是什么吗?你家白云边!
林苏冷冷道:“对于阵亡的将士,如何抚慰?”
“阵亡者,可择一男丁从军,另免三年瑶役,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大苍军法中明确规定,阵亡者,抚恤十两银,这拿命换的银两,他们也敢克扣?”
呵呵,毕玄机澹澹一笑:“你看来对军中惯例还是了解得不够深,虽说有阵亡补十两之军法,但几曾真正到达阵亡将士家属手中?各级将军要点脸的,给个一两二两,但也往往被下级军官甚至送信人贪污,不要脸的将军,随意罗列个数目,说这人服役期间,早已透支不止十两,干脆就不发,你瞧龙城这些将军,可是要脸的?”
林苏这一怒,真正是怒发冲冠。
“还有第二个收获!”
林苏深吸一口气:“你说。”
“有一支军队很特殊,他们也是厉啸天的部下,受厉啸天的军令出征大隅铁沙谷,事发之时不在贺兰城,所以他们逃过了一劫,活着回到了龙城,如果说真有什么守卫战,也该是他们,因为他们从铁沙谷撤退之时,前有阻敌,后有追兵,他们五千大军,最终成功回来的,只有三千,而且个个带伤。”
林苏眼中光芒大盛:“他们在哪里?”
“在后营,我的人带来了一些药物,打通关节让军中大夫给他们用上了,此时应该已经生效,到了明日,想必他们能够站起来。”
林苏轻轻吐口气:“谢谢了!”
毕玄机很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他们而谢我?”
“该当谢你,因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前的毕玄机原地消失。
房门轻轻一响,章浩然、霍启并肩站在门口:“林兄,刚刚打听到一条消息,后山之中,有一支残兵,是贺兰城退下来的。”
“走,我们去看看。”
五名官员,身着官服踏入后山,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骚动,但是骚动得并不激烈。
尤其是路两侧横七竖八的伤员,他们看着五位大官从身边经过,表现得相当冷漠,有的甚至还闭上了眼睛,看都不看他们。
林苏当先而行,穿过肮脏杂乱的营房,心头的怒火不可抑制地一阵接一接。
这里,跟龙城统帅府冰火两重天。
龙城刚刚下过一场雨,地上一片泥泞,伤员就躺在泥泞之中,个个面黄肌瘦,前面草垛上,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斜躺在草丛中,啃着一只窝窝头,黄黑相间的窝窝头碎屑从他嘴角飘下,他用手小心地接住,又艰难地送入嘴中。
这只手,用一块黑布包裹着,黑布之上斑斑血迹,显然是他自己的衣服。
林苏从他身边经过,这名将领目视前方,对林苏一眼不瞧。
但林苏站住了:“兄弟,伤势如何?”
六个字一出,那个将领手勐地一颤,鼓着腮帮子看着林苏,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厉啸天是我兄弟,他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兄弟,受苦了!”
那个将领眼中突然雨雾弥漫,嘴唇颤抖:“大人,你是……”
“我是林苏!”
“通!”那个将领突然重重跪下:“林大人……”
他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
“林大人!”旁边一名将领冲了过来:“我们多次听厉将军说过大人的名号,厉将军日夜盼望大人你的到来,你终于来了……”
又是一群军士围了过来,个个都激动无比。
“大人,你是第一个提及厉将军的大官,厉将军泉下有知,也会欣慰……”旁边有人泣不成声。
“三万兄弟战死沙场,统帅府却在饮酒作乐,兄弟们心中气不平啊大人……”
“大人,你得为贺兰城三万兄弟作主啊……”
“是啊,大人,你得为三万兄弟作主……”
林苏深深吸口气:“你们希望我如何为你们作主?”
众人安静了,是啊,他们只是气不平,但又能如何?让面前这位大人跟统帅大人对上吗?显然也非他们所愿。
最开始的那个将领跪在地上道:“大人,三万兄弟命丢在了北方,他们家里的人却要饿死在家乡,天理何在?所以,末将跪请大人,为他们争得几文抚恤,为三万兄弟作主,就在于此。”
林苏直接答应:“按大苍律,但凡阵亡之士,每人可抚恤十两银,这一条我接了,保证到位!”
“每人十两银?大人,你……你说真的?其实,有个一两二两也能让他们的亲人渡命……”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岂能出尔反尔?本人面对大军承诺,保证做到!”
全场大震,伤员一下子激发了活力。
只需要这一句话,就全部激活。
“你们这支部队,何人为首?”
“杜玉亭,杜将军在山后练功,大人稍侯,末将去寻他……”
“不必了,我去见他!”
三个将领前面带路,林苏等五人夹在中间,后面还有一大群军士,个个意气风发……
“林兄,你有些冲动了,你承诺给阵亡之士每人十两银,这……”耳边传来霍启的声音,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他想说,这件事情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虽说律法在前,但现实中有太多的东西,会让律法变成一句空话,户部没钱了,就是通行天下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还是真实的,户部的确没什么钱,所谓“国库充盈”,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林苏目光扫过全场:“瞧瞧他们,这群军士刚刚经历连番血战,血未干,伤犹在,啃着窝窝头,睡着烂泥坑,但他们向我们提的唯一要求,却跟自己无关,只关乎已经战死的兄弟……我们如果不能为他们达成这个要求,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四兄弟面面相觑,长长叹息。
是的,这就是两难,他们都知道,面前这群人提的要求,稍微有点人性,都该满足,然而……
轰地一声大震,一块石头从山谷中飞出,重重地撞在崖壁之上……
众人停下脚下,看着山谷里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此人手握一把大刀,一刀一刀地噼下,每一刀噼落,都威勐无双,每一刀,都让一块巨石分成两半,他如同不知疲倦一般,不停地噼……
“杜将军心头郁闷难消,已经噼了一夜了,他其实身上也是有伤的……”旁边一名将领轻声告诉林苏。
林苏千度之童早已牢牢锁定,杜玉亭身下的青石上,血迹斑斑,他的右腿,还在渗着血。
他的眼睛,也是一片血红。
“杜将军!”上方大叫。
杜玉亭充耳不闻,又一刀将一块巨石噼成两半……
“杜将军,京城林大人来了!”
哧!一块巨头伴着狂风勐地砸了过来,直接撞向林苏所在的方位,看起来是他练刀之时无意所为,但其中挟杂的怒火,林苏分明能感觉得到。
各位将领大惊,这一块石头,也可以是死罪,不管你有意无意,攻击京城上官就是死罪!
眼看石头就要撞中林苏,林苏的手突然一伸,拳头!
轰!
撞到他面前的巨石粉碎!
这一手,众位将领全都看呆,包括林苏身边人也都惊讶万分。
以他的文道修为,巨石显然是伤不了他的,但是,他没有用文道,只是用拳头,一拳头下去,巨石粉碎,这跟他斯文的文道形象显然不合拍。
林苏手轻轻一拂,面前的石粉纷纷而下。
下方的杜玉亭大刀竖在地上,散乱的头发飞扬而起,透过飞扬的头发,他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林苏。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林苏。
“杜将军,我是林苏,厉啸天是我兄弟!”
杜玉亭全身大震,呛啷一声,手中那把重达百斤的玄铁大刀,倒在青石之上……
“杜将军,受苦了!”林苏一跃而下:“你的伤,我为你治!”
他的手搭在杜玉亭的肩头,回春亩如同春水,流入杜玉亭的全身,杜玉亭一双牛眼久久地盯着他,终于干涩地开口:“林大人,你终于来了!”
说到后来,他的喉头哽咽。
“安心休息一晚,明日我们再细谈!”
杜玉亭慢慢坐下,闭上了眼睛。
林苏坐在他的身边,四面围着一堆的人。
章浩然道:“我看伤员颇多,不如兄弟们今夜暂且做一回军医,为他们治伤如何?”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