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在这群残废中一定颇具声望,甚至在他为她擦拭脸颊、清洗手指时,都有妇人躲在墙角偷偷窥探。
戚不摇无声地叹了口气,感受那只大手覆盖在她的小腹上,像一条小狗一样温暖着她。
“如果真是那样,那南边倒真是个重塑童年的好去处。”
大兵看着她:“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她说,“我不是逃兵,也不是人质。”
大兵缄默了一会:“是因为你的二娘和弟弟吗?”
“不,这不是道德问题,是尊严问题。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烂事,都是尊严问题。”
说完,她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不懂的。”
江城垂下头,僵硬着说:“也许吧,也许吧。”
“所以,除了这个,我没什么能还你的了。”戚不摇撤下袖口里的两颗黑珍珠,把它们放进了江城的掌心。
“把它们镶嵌在刀上,它们能支撑着你一路向南,直到大海。”
“那你呢?”
“我生在天上,不适合大海。我得活在月亮上,一直。”
……
两天后,江城的团队南下。
他挎着镶嵌着黑珍珠的腰刀,最后一个离去,深深地亲吻她的脸颊。
队伍的末尾,那个送饭丫头和一位妇人远远地望着他们。
“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嫁给王子了,我希望能够在南方的海边,再次遇见你。”江城说。
“怎么,要再次做戚家的长工么?”
大兵笑了,“对,任期一辈子的那种长工。”
戚不摇也笑了,轻轻推了他一下,“快走吧,看,她俩一直在等你呢,是你的母亲和妹妹吗?”
“不。”大兵说,“是我的妻子和女儿。”
戚不摇停在空中的手臂僵住了,而后缓慢地、像遭了冰雨的枝条一样垂了下来。
“啊,啊……”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喉部的震动,发出无意义的声音,“真恶心。”
江城点点头,“是啊,她们根本不知道,她们的丈夫和父亲是怎么忍受她们的。”
“你说反了。”
戚不摇从消失的听觉中,惊醒过来,“任何人对你而言都是下嫁了。左科应当感谢我一辈子,她的儿子应当跪着给我洗脚。”
“是啊。”
大兵平静地说,“我也一样。为了表达对冒犯您下嫁的歉意,我突然想到,起码还有一件事,我能为您效劳。”
“确实。”戚不摇点点头,“快滚!”
大兵走了。
那是戚不摇最后一次见到他。
戚不摇归队后,带着一种令人畏惧的悲怆气息,拒绝军令官入帐。
一周后,在一场突袭中,小黑胡被捅了四十七个窟窿,一把薄得像纸片一样的刀,被留在腹部的创口上,肠子流了一地。
从此,戚不摇再没从飞马上跌下来过。
但小黑胡的惨死,却随战事失利,逐步谣传成鬼闻。
新上任的军令官,是个年轻脆弱的小白脸,几乎天天飞书皇帝和军务处,请求转职。
数次未果后,只能托付家族,从庙宇里求来几张符咒,保佑安眠。
戚不摇也是从那时开始写信的。
小黑胡死后,没有人再强行闯入她的营帐了,但她同时也要上前线了。
“我只是个通讯兵。”戚不摇曾对小白脸表达不满,“我不该冲在最前面!”
“但最后面只有一个空位。”小白脸说,“是留给指挥官的。”
戚不摇不得不悲怆的面对,曾侵犯了她的恶徒,亦是她的保护伞这个事实。
并开始给二娘写信,要求被调离飞骑团。
但就如那些乡巴老说过的,老马做通讯,是军中常态。
她六封家书,全都石沉大海。
戚不摇心灰意冷,明晰皇帝绝不允许他们这些人临阵退缩的决心,便又把希望寄托在雷氏家主身上。
他是个康慨的老爷,小时候还喂过她吃糖呢!
她要让他娶二娘,哪怕是当作报答那两个该死的黑珍珠的恩德呢?
她受够了每天在这群乡巴老的烂队伍里喂虱子了。
经历了这些之后,我还能完美的挽上我的裙带、每天用花汁擦拭小腿吗?
不,不可能了。
戚不摇突然领悟。
皇帝欺骗了他们,用一种将其泯然庶人的方式,夺走他们的土地、房屋和珍珠。
瞧瞧陛下派来领导我们的人吧!
礼亲王老得快死了。
大世子倒是英明神武,但据说,在一场渡河战役时失踪,已一个月有余。
而二世子,连马镫都踩不稳。
但第九封信的字迹还没晾干,新任军令官就闯进了她的营帐。
戚不摇动作一僵,不知该先藏起信件,还是先对自己的长官拔刀。
但军令官只是告知她,准备夜装南下八公里的敌营。
她将在这场夜袭中,担任重要角色——在两军交战时越过荆棘围墙,潜到关拥俘虏的黑房子里,营救一个脚上穿着金线靴子的人。
“那可是裴氏叛贼的精锐旅!”戚不摇大惊,“你要用整个皇家飞骑,去换一个金靴子的命?!”
“如果金靴子死了,也就没有飞骑军了。”军令官说,“他是失踪的礼亲王世子。”
小白脸又补了一句:“这是一场忠贞之战,如果你抗旨,或是中途折返做了逃兵,我们的弓箭手会优先制裁你。”
“那如果弓箭手折返了呢?”
“枪兵会优先处决弓箭手。如果枪兵逃了,军官则优先处决枪兵。”
“那我明白了,这场忠贞之战,在于背弃我们自己,令我们与同胞相互仇视,达到敌人掀起这场战争的最终目的。”
小白脸的面色逐渐转青。
“对,但在这场战争中,哲学家无立足之地。现在,整装出发!”
深夜,绝望的飞骑,如马蜂般涌向敌帐。
冲到中途,一半已燃烧在火焰里,一半则改道向叛军丰腴的粮库。
戚不摇在混乱中潜进黑房子。
才扯掉缠在胳膊上的荆棘藤,便被无数枯枝一样的手抓住,磕在了滑腻冰冷的牢杆上。
俘虏们根本认不出她盔甲的颜色,个个都像用木棍撑起的人皮,迫切而慌张地恳求着:“给点吃的吧!”
他们变成了另一层荆棘,深刻而久远的缠在戚不摇的身上,吓坏了她。
只得匆忙拂去他们枯树枝一样冰凉无力的手,随便拽起绞刑架旁,一个瘫软着呻·吟的人,就逃离了被的同胞们。
傻子才会去找什么穿着金线靴子的大世子呢!
戚不摇牙齿打颤,我又不认识他,只十一岁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就恨上他了!
如今这一切,不就是他的错吗?
如果他不在那场巡宴中,夸左科的头发漂亮,现在驮着这个恶心家伙的人,就应该是左科了!
她快被恐惧吓疯了。
但当她面对军令官时,她还是坚定地把俘虏的头,让进了自己的颈窝。
“这不是大世子。”
小白脸打量着她背后浑身伤痕的人,最终把目光定格在他的脚上,“他的鞋子不是金线做的。”
“是他!”
戚不摇几乎嘶吼,“我见过他,他还亲口夸过我头发漂亮呢,我不可能记错!”
军令官一怔,迟疑了。
但周遭的杀伐,令他无法迟疑太久。
最终,这个面色苍白的懦弱军令官,放过了戚不摇。
“总比没有好。”
当月光像箭一样飞驰而过时,小白脸喃喃道。
我活下来了!
戚不摇呕出一口酸水,狼狈的泪被刀子似的夜风刮了满脸。
我受够了,我等不及雷老爷的回信了,戚不摇想。
我要骑着月光一直向南,走到河络的王城,走进海里,哪怕跟皎人生活在一起也好啊,也好过经受这个!
她虚弱的下定了决心,在越过撤离线的弓箭排前,勒住了月光的缰绳,大声对她的同胞们喊道:“是营救者回来了!”
搭满弦的弓箭齐刷刷的卸了力,躺倒下去。
只有一张弓,满载着仇恨的力度,直直地射了出去。
坠下飞马的瞬间,戚不摇眼前虚晃着浮现了一条龙。
她被遣送回乡了,以自己从未想过的英雄的方式。
同折断了翅膀、永远丧失战马资格的月光一起,被人从战场上抬了出来。
或许到底还是救出了一个人吧!
听说那个被她背出来的俘虏,虽然摔断了嵴椎,余生都要躺在床榻上度过,但还活着。
戚不摇感到内疚,该掐死他的。
可遣乡的马车,半途就被拦下了。
几个身穿华服的人,像天神一样,免了她的下跪礼。
宣读皇旨:戚氏之女,自三军乱战中护卫亲王世子有功,赐校尉之衔,享郡主之名。
戚不摇僵住了,“亲王世子?他……”
下一瞬挣扎着跪了下去:“陛下厚爱臣女,诚惶诚恐,只是臣女如今失了战骑,怕是有负陛下所托之责!”
“是担是负,陛下自有定夺。”宣旨官说:“还不谢恩?”
戚不摇颤抖得接过皇旨,失神地说:“谢主隆恩。”
宣旨官走了。
戚不摇落在地上,悲伤得发不出声音。
“您别难过,历经过三军战争的校尉,不会再被派去那种地方了。”仆从安慰她说。
“不,战争,全都是那种地方。”戚不摇几乎失控。
“何况,哪有什么三军战争啊!飞骑像萤火虫一样从天上坠下时,第三军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