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车声,尖叫声,鸣笛声……整个路口乱作一团。
我哭着,像提线木偶般蹦跳着,停不下来——
就像是已经加速到很快的发动机。
它刚起步的话,我还是可以将它止住的。
但现在,却只有任其摆布的份。
不幸中的万幸,或者说,不幸中的不幸,所有车都及时刹住了,互相有些磕碰,我则毫发无损。
但我真的想一死了之。
因为真正的噩梦,即将开始。
……
很多人都有宿敌。
而我的情况,就像仓鼠的体内,囚禁着一条蛇。
它能怎么逃呢?
我又能怎么逃呢?
说回四年级上学期的“古镇跳舞”事件,这让我的处境更加奇怪了。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同学彻底将我视为“神经病”,老师亦然;
爸爸当晚反复质问我,是不是想死,“好,那我就让你死”,说着就开始打我。
好像每打一下,就能少赔那些车主多少钱似的……
他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似乎不得不面对我是一个“怪胎”的事实,开始蹩脚地躲我,避免和我所有不必要的语言交流。
“拳头交流”倒是没见少。
妈妈或许是唯一对我还抱有爱意的人。
每次过马路的时候,她都会更加紧紧地攥住我的手。
哎,谁知道呢,我的骨头想让我死,可不止有“酿造车祸”这一种途径。
接下来,我想说说那次美术课。
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我忘了。
算是一次兴趣扩展。
老师给我们画笔和纸,叫我们任意发挥,画什么都可以。
谁的创意好、构图完整,就可以得高分。
我投入地作画起来。
其他同学似乎都没有我这般兴致。
前后左右的男生们,胡乱涂鸦几笔,就开始琢磨着讲话了。
没人跟我讲话,因为我没有朋友。
突然,老师恶狠狠地朝我这走来。
我觉得很迷惑,也吓得怔住了。
原来,是我两边的仁兄,谈论游戏谈得欢,把我并给“搭了进去”——
老师让我们三个一起罚站。
我据理力争,说自己没跟他们一起。
“不许再说了!”那女人把我的喉咙堵住。
我委屈地不作声了。
论忍气吞声,同龄人里估计没有一个能与我比高下。
是啊,除了我,谁还有这般搞砸一切的骨头呢?
我只是想把那幅画给完成。
仅此而已。
忍,忍,忍。
我忍下去了,转移注意力地左顾右盼。
越过那两个罪魁祸首的身子,目光停在美术室讲台的笔筒上。
铅笔,水彩笔,马克笔,长橡皮,美工刀……
美工刀……
说时迟,那时快。
骨头突然扯起我的手来,根本就不及招架。
晃过神,那亮红色塑料壳的美工刀,就被我握在手里了。
骨头驱动我的大拇指,把刀片“卡卡卡”地送出来,最后将刀口扭向我胸口的位置。
所有同学,包括老师都在看着我,看着我亲手把美工刀狠刺向自己胸膛,
一边刺,还一边无谓仓皇地后退着,喊叫不止,毫不矛盾的样子。
他们肯定是不懂的。
我没有死。
第一下,刀片被蛮劲拗歪。
第二下就干脆断了,噼里啪啦,一截截地洒落一地。
骨头却还没有停住——它还在疯狂怼着。
那美工刀仅剩的手柄,把我胸前顶出一大块深青的淤,连痛了两周才消。
老师估计是误解了我的意思。
她觉得这是一种抗议,抗议她没有管顾我的清白。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我歪打正着地回了座,心脏狂跳不止,手也在不住颤抖,但还是努力稳定地把画给画完了。
我环顾其他人的作品,就连三好学生班长的,相比我,也差得很远。
即将下课,大家纷纷上讲台让老师评分,评完就可以直接走了。
我忐忑又期待地排在班长后面,看着班长她拿着个“A减”满意地回去了。
我寻思,自己横竖得是“正A”吧,或者A加?
接过我的画作,老师没有看画。
而是严肃地看了我本人一眼,往画纸角落写了个“C”,又马上叫下一个同学上来,不再理我了。
走出美术室,我就哭了出来。
……
1994年11月11号,骨头经过无数次的卑劣尝试,终于在一次过马路时,将我送到了车轮底下。
那是一辆送快递的面包车,行驶在右转车道上,速度极快。
我已经被妈妈领着,走到马路正中了,忽然浑身一炸。
有谁把我的手从妈妈心里抽开——还能是谁呢?
我甚至还能听见“它”歇斯底里的笑声。
有预感到危险。
大危险。
我绝望地冲妈妈哭喊。
妈妈愣地看着我,看我四肢极不协调地朝后退去。
在被那车头狠狠撞出七八米远前,我脑子里最后的念头,是“妈妈终于相信我了”。
虽然就这么死了。
但这世上终于有人相信我了。
……
我没死,骨头死了。
车祸的结果,是我脏器轻微受损,中重度脑震荡,全身六处普通骨折,两处粉碎性骨折。
整整一个月后,我于病床上恢复了意识,一眼看到了憔悴的爸妈。
妈妈说服爸爸了吗?爸爸也相信我的遭遇了?
我想张嘴问,撑动身子,旋即,感到一阵震撼毁灭式的痛楚。
确实,从恢复意识,到能够下床走动,我用了足足半年的时间。
而最终出院,已经是1996年4月,整整一年半以后了。
这些日子,我遭受了巨大的、肉·体上极端的痛苦。
但说来戏谑:事后回想,这竟是我12岁之前,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因为妈妈相信我了。
爸爸虽说将信将疑,但也算是有些相信了,最起码不再一味迁怒我,开始流露出些许怜爱。
出院第一天,妈妈和我说了复学的事。
9月份,我将跳过五年级,直接去上一所民办初中。
虽说还是比本来晚了一届,但是没有办法。
“它还在吗?”说罢,妈妈问我。
我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不,它不在。”
我出奇笃定地觉得,并告诉妈妈,“它被撞死了已经。”
事实也像是如此:骨头处心积想要害我,与我同归于尽,宣泄它暗黑的愤怒——
结果,我却奇迹活下来,它兀自下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