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问她:“曾姐,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她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她的神智,停留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她此时此刻,只觉得想要跳进大海里,把自己泡进去,舒展她的鱼鳞。
让她的鱼尾,能够在水里伸展开。
大海,大海,她想要大海。
但她所在的城市没有海,在她的记忆里,能够让她舒展身体的,只有游泳馆。
她说:“我想游泳。”
然后直直地走进了游泳馆,一头扎进了游泳池的深水区。
小王错愕地跟着她,目睹了这一幕。
这不是最诡异的。
最诡异的是,平常人溺水会挣扎,会叫喊,但她没有。
而且她本身会游泳,她朝着水底游过去,游泳池深度不足,她就停留在了泳池底。
“曾姐?曾姐?”
小王趴在岸边喊她,意识到不对,立刻跳进去把她捞了出来。
她不肯离开游泳池,在他怀里拼命挣扎说:“放开我,放开我。”
直到她在水里淹得失去了意识,小王才能把她拖了出来,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她没有大碍,但是就是没有醒过来。
小王束手无策。
小道报纸记者钟原,像只苍蝇一样,嗅到了新闻的价值,赶来采访这件事。
经过他添油加醋的描述,这个故事成了《女子深夜神秘溺水游泳馆,该馆前任老板亦死因离奇》
徐珠姗姗而来,在她病床前唤醒了她。
“我记得,我变成了交人。”
曾露白茫然地回想,那天晚上喝下了珍珠粉之后的事情。
她发党自己变成了皎人,最后那一刻,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她恍忽觉得,自己是徐宴,想要回到海里,想要抛弃人类的两条腿,重新做回饺人。
如果不是小王,她现在已经淹死在游泳馆里了。
“你把那颗珍珠吃掉了?”
“对,磨成粉,泡水喝了。”
然后,这颗珍珠把她和徐宴连起来,让她最后一次感受到徐宴的存在。
李阅也来看望她,带着一束红玫瑰,坐在一旁问她怎么会溺水?
她笑笑说:“鱼也有淹死的时候。”
“我讨厌医院。”李阅忽然说:"这里是痛苦的聚集地。”
她心念一动。
想起了钟原说过,李阅陪着何繁繁进过医院,暗示何繁繁怀了孕。
“你还在等她吗?”她问道。
“没有。”李阅低着头像在回忆:“她死了。”
曾露白吃了一惊,以为这件事确实有不可告人的内幕。
但李阅接着说:“繁繁之前就生了病,乳·腺癌,不是晚期。明明可以治的,但是她不肯做手术。你知道的,这种手术要切掉一边的,她会老得很快,会变得不好看,身体不完整。她接受不了,为了留住青春,她什么都肯做。”
“郑唯同知道吗?”
“她不会让他知道的,从郑唯同为了前途抛弃了她开始,她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了。”
“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让我放手,所以我放了手。”
说到这里,李阅恍忽地笑了一下,“现在,她终于永远年轻了。”
……
南海鱼馆,在城市的深处,从七拐八拐的小巷子绕进去。
平常人大多数会在交错纵横的巷道里迷失。
曾露白跟着徐珠一路走,只记得,路上有家院子里,栽种着桂花树,已经开了花。
半条巷子都闻得见香气。
转过一个转角,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小院子。
门前挂着红灯笼,门扉大开着,显然是家私房菜馆。
刚走近门口,就闻见一股饭菜的香味,应该是做的鱼汤,闻着鲜香甜美。
“他们家鱼做得很好,位子很难订。”
两人随着服务员走到包间坐下。
徐珠漆黑的眼珠转来转去,“你该见见他们的老板娘。”
她伸手推开正对着院子的窗户。
窗外是廊下种着的竹子,穿过修长的竹茎,能看见对面的厨房。
服务员从那里端出做好的菜肴,系着围裙的老板娘来回忙碌着。
她不像一般的厨师那样微胖圆润,而是清瘦修长,十分好看。
徐珠凝望着老板娘,“你瞧她,来这里十年了,你分得出来她和你的区别吗?”
曾露白吃惊地看着老板娘。
徐珠笑了笑,伸手关上了窗户。
她说老板娘人很好,来了这个城市十年了,不少皎人前来,她都会帮他们,给他们找工作,帮他们办假证,教他们做人。
“她爱上了个海边的渔夫,于是上岸洗手做羹汤,可惜没过几年,那个男人就爱上了更年轻漂亮的姑娘。”
“他们分开后,她却没有再回到海里,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已的尾巴长什么样?”徐珠轻笑。
“那徐宴呢?”曾露白忍不住开口问。
“徐宴啊,他妈妈酷爱热闹,常常变成人去村子里游荡,特别喜欢参加人家家里的喜宴。”
“两边新人的亲戚,都以为她是对方的家人,从来不怀疑她是来蹭吃蹭喝蹭热闹的。她怀孕后,还是不改这个习惯。”
“后来有一次,喜宴才吃到一半她忽然肚子疼,要生了,吓得人家满场找她的家人,才发现没一个认识她的。就把她送到新人的新房里给她接生,生下了徐宴。”
生在了岸上的徐宴,最终又回到了岸上。
上岸后成了个风流偶傥的男人,最后也死在了岸上。
“你不该对我们这么好奇,这跟你的生活无关,你也不该吃那颗珍珠,有些人类会高价收购那种珍珠,就是为了体验某种美妙的幻觉。”
吃下交人的珍珠,你会迷失在皎人的世界里。
如果你沉迷得够久,你就会忘记你到底是不是人。
你会向往大海,彷佛受到召唤,义无反顾地跳进海里,沉进海水的深处。
徐珠转头看着关闭的窗户,彷佛清瘦的老板娘就在眼前。
“老板娘离婚的时候很伤心,她带着她前夫回到了故乡,将他们定情时候送给他的珍珠磨碎,当着他的面泡进水里。”
“说喝下这杯水,就意味着他们恩断义绝。前夫犹犹豫豫地喝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曾露白想到了何繁繁。
李阅口中,为了留住美丽的何繁繁。
她在海上喝下那杯混杂着珍珠粉的酒,她又是变成了谁?沉溺在了谁的生平里?
失去了作为人的意识,最终跳进了大海。
“何繁繁是人,她不是自杀。”曾露白难以置信地说出这几句话。
漆黑的海面之上,一艘豪华游艇,静悄悄的停在那里,像被命运拖进了深渊。
甲板上的男女各怀心事,他们喝掉了很多酒,酒瓶遍地。
何繁繁从栏杆上翻了下去,李阅想救她,却被酒瓶绊倒。
但是,他还是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腕,想把她拉上来。
她告诉他:“放手。
他一向听话,何繁繁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于是他放了手。
何繁繁落入海中,她幻想自己是一条人鱼,在幽深的海水中,翻转巨大的鱼尾。
潜进海的最深处,所以她没有挣扎,没有叫喊。
就这样,平静的淹死在了大海里。
窗外有个男人说话,“我找人,定位子的人叫徐珠。”
服务员领着他进来,曾露白看见撩开帘子的男人,是郑唯同。
报纸上写了,他跟何繁繁相识多年,何繁繁拼命留住青春,却难掩年纪。
然而,他现在跟报纸上刊登出来多年前的照片一样年轻。
徐珠澹澹地说:“你还是没有明白吗?何繁繁吃掉的那颗珍珠,到底是谁送的。”
何繁繁不是交人,但她有跟他们相似的鱼鳞纹身,有皎人的珍珠。
还有一个人也跟她一样,那就是曾露白。
她为了徐宴,纹了一样的纹身。她的珍珠,是徐宴送给她的。
何繁繁的珍珠,是郑唯同送给她的。
曾露白转过脸来愣愣地看着他,他点点头,面色晦暗不明,“幸会。”
……
何繁繁的桉子,最终以失踪结了桉。
李阅关掉了迷途酒吧,不知去向。
而徐珠在跟她讲完一切后,也不见了踪影。
人们叹息,美人鱼一去不回。
只有郑唯同,他依旧在这个城市做着生意,时不时出现在八卦杂志上,没人能想到,他不是人。
很快的,大家都忘记了何繁繁的故事。
只有一天夜里,她接到李阅的电话。
他的声音很低,听筒里传来阵阵的海浪声,他说:“我打给你,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错了。”
“什么错了?”
“繁繁不是自杀的,报纸上说的没错,是我害死了她。”
他在那边笑,声音像哭。
曾露白大声说:“你在哪?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挂掉了电话。
不久后,她在网上看见李阅失踪的消息。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南海海边的小镇,旅馆老板说,那天夜里他出了门,说要去看海,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也是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她。
执法者调查过他的通话记录,找到了曾露白,让她协助执法者调查。
她将她记得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执法者。
执法者问:“这么说,李阅承认是他害死了何繁繁?”
“不是的,不是他害死了何繁繁。”
曾露白沉浸在回忆里,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何繁繁溺毙于爱的幻觉,与李阅无关。
……
南海之外,有交人。
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