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丝梧第一次察觉到自己不对劲，是在一次逃生演习课上。

她被老师点名上，去做一个躲避恶虫攻击的示范动作。

虚拟的整肢凌空噼下，她本该躲开的，脚下却像绑着千斤重的铁链，一步也挪不动。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虚拟鳌肢，穿过自己的身体。

“在想什么，不要发呆！”老师随口呵斥了一声。

凌丝梧回过神来，连忙做出了为时已晚的躲避示范动作，却只得来同学们的笑声。

她在笑声中，木然回到座位上，太阳穴擂鼓般疯狂跳动，手脚冰凉，心中一片茫然：我居然躲不开恶虫的攻击——居然是我。

接着老，师又叫了几名同学，上去分别演示在室内、室外等各种不同情况下，突遇恶虫应采取的逃生措施。

都是些老掉牙的内容，但老师还是在孜孜不倦地强调：“虽然近几年，鲜少有恶虫能够突破防御区，但大家也不可以掉以轻心，它们就徘回在外面，一旦遇袭千万不要慌张，服从指挥，冷静逃生。”

教室里响起一片应和声，但都很敷衍。

这里是生活区，被保护得很好，即使有恶虫来犯，也会被机关在瞬间击毙。

恶虫的身影，只是一个出现在各类媒体中，如电影特效般的东西，十分遥远。

人们看待它们，就像看待地震、洪水、或者火山爆发一样，并不会因为它锋利巨大的鳌肢足以毁掉一切，就放弃自己的生活。

他们认为，既然自己都能够克服物理法则，在宇宙中建立起这座沿着轨道运转的漂浮城市，那区区一些外星生物，就完全不在话下。

这节课的后半截讲了什么，凌丝梧一个字都没听，本来这种逃生演习课对她而言，就不值一提。

她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方才的那一刻，巨大鳌肢迎头噼下，自己有那么多种躲避方式，为什么却动弹不得？

凌丝梧低下头，光滑的课桌，倒映出她瘦削的脸，毫无血色。

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有些不对劲了。

凌丝梧就这样呆坐着，直到有人对她说话，她才注意到早已下课。

来人是一个并不熟悉的女生，呆板的刘海，掩盖着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

她嗫嚅着，声如蚊讷：“一会儿放学后，在礼堂我们有话剧排练，你想来看看吗？”

彷佛有无形的手，将凌丝梧拉回现实，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点头说道：“好。”

女生脸上荡起喜悦的笑容，像是获得了天大的恩赐般，转什么就跑走了，慌里慌张地甚至忘记告诉凌丝梧她的姓名。

此刻，在这个吵闹的教室里，正在上演无数对话，但最有意义的，无疑是这言简意赅的两句。

它对当事人所产生的深远影响，直到很久以后，才被她们明白。

……

这座漂浮城市，已经建立了一百多年。

工业发达，商业繁华，直到二十年前，第一只恶虫出现，平静才被打破。

“恶虫”这个名字，到底是谁取的，已不可考。

对于这种外表黝黑、生性嗜血、像疯狂科学产物的蜘蛛状怪物而言，“恶”字既可以解释为“可恶”，也可以解释为“恶心”，或者“邪恶”。

无论采取哪种释义，都无法彻底描述——当它们撕破防护罩，从天而降，开始啃食建筑时的可怕模样。

有专门机关，负责抵抗恶虫侵害。

杀伤力强大的军火，被运送到防御区边界，日夜巡逻，击杀一切可疑迹象。

生活区的人们，负责保持经济增长，维护城市运转正常。

至于学校的学生们，则像蛋壳中的小鸡般，在重重保护中度过一段温暖的校园时光。

话剧是为文化节准备的，全班同学都寄予厚望。

自那天被邀请之后，凌丝梧就经常来观看排练。

她和那个女生也慢慢熟识起来——杨念谊，一个极其内向害羞的女生，在话剧里演一个小角色。

只不过，她演技不佳，凌丝梧经常能看到导演对她大发脾气：“一句台词而已，为什么你就是记不住？眼看就要正式演出了，你这个样子，谁敢放心让你上台？”

杨念谊矮小的个头，在舞台上显得更小了，“对不起。”

她低声道歉，眼眶含泪，“我在台下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一上台就不行了，只要台下有人看着我，我就说不出话来。”

“刚才这遍作废，全体重来一遍！”导演又发出号令，“这次咱们争取一回过！”

礼堂中响起一片不情愿的声音，凌丝梧注意到，一些人看向杨念谊的眼神有些满。

杨念谊在班上没有人缘，这一点人尽皆知。

这似乎是某种不成文的定律，一个集体中，总要推选出一个不受众人待见的个体，来确保食物链的底层，不是他们自己。

不过，这也不能怨其他人，杨念谊在某些地方确实很“怪”。

好在，凌丝梧向来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继续和杨念谊做着朋友。

凌丝梧靠在冰冷的墙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她想起以前042对于中学生活的幻想，总是带着勇气、梦想和爱之类的词。

每次他们路过学校，042都会一脸向往。

这里真是平静，凌丝梧在心里对042说，你看他们天真的样子，好像生活中，再没有比排练话剧更重要的事了，好像世界上最丑恶的敌人，就是班上一个不受欢迎的同学。

042，我有点羡慕他们，你呢？

……

舞台上，马上又到杨念谊了，她涨红着脸，嘴唇颤抖。

其他人的目光，像利剑般在她身上逡巡，似乎只要时机恰好，就会捅个对穿。

杨念谊僵硬着双腿，走到自己的位置，干巴又颤抖的声音传了出来：“抓住我的手……”

下半句话，消失在轰隆巨响之中。

一条锋利的、真正的鳌肢，从天花板正中的大洞里伸了进来。

……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等所有人回过神来，整个天花板都已经被击穿了。

无数厚重的混凝土，轰然坠落，将桌椅和舞台悉数砸扁。

爆炸的冲击波，混着滚滚热浪，在头顶炸开。

所有人都像被狠揍了一拳般，向四面八方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