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请假搬出后，母亲着急地打电话来询问。

他每每不耐烦地挂断，原本觉得是“干大事者杜绝骚扰”。

现在再想想，也许他是不想听到母亲的声音。

学校里的人和事，无论何种，都无法使他提起兴趣。

那么程梓呢？

路小易坐在钢琴前，努力在脑海里回想着程梓的音容笑貌，手指却弹不出一个音符。

我不要变成那样的怪物，绝不要。

路小易向秦凡提出了终止实验的请求。

“以你现在的情况，终止实验，会导致脑死亡。”秦凡查验着实验数据。

“为什么会这么严重？”路小易没有想过这个结局。

“这次设定任务难度大时间短，你的身体转化率到达极限，几乎所有本能都调动了，无法强制断开。”秦凡面色凝重。

“还有其他办法吗？”

秦凡摇头：“只有等这个任务结束后，才能调整。”

路小易一拳砸在机器上，机器红光大闪。

秦凡推开路小易，瞪着他：“别拿别人的心血撒气。”

路小易静了几秒，嘴角勾起自嘲的笑：“也对，我没办法怪它，是我自己把我的人生，交到它手里的。”

……

往后的几天里，路小易尝试着联系过去的人。

他回了趟家，和父母坐在一起吃饭，却食之无味。

约庞洋看新的漫威电影，刺激的场面，迎面照过来，他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回家途中，看到递碗乞讨的老奶奶，他下意识越过，事后才想起，那似乎是他第一次没有给钱。

诅咒在自己身上逐渐应验，路小易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如同沙漏般争分夺秒地流逝。

当天晚上，路小易在梦里又一次见到冯琦。

对方带着阴森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路小易，手里握着一座铜制奖杯，缓缓举起，又朝着路小易的脸狠狠砸下。

醒来时，路小易感觉到疼痛。

他挪开身子，在大腿处，找到程梓的蝴蝶结发卡。

睡前忘了把这个小玩意儿拿开，如今它已被压断，支零破碎。

路小易拿起半截发卡，突然发觉，自己有些记不起程梓的脸。

她在体育场上对自己说的话，三年来每每回想记忆犹新。

而如今，在噩梦惊醒的混沌中，路小易竟半个字也想不起来。

明明是为了爱走出这一步，如今，却丧失了爱的感觉。

狭窄的出租屋里，只有他一人，头顶昏黄的灯光，把路小易的影子照得高大。

他有些难过，却连鼻酸和胀眼的自然反应，也无法感觉到，更别说流出眼泪。

路小易仰起头，试图用灯光刺激眼睛，但他首先看到的，是悬挂在头顶的lightmagic。

“我们每个人，都有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在我看来，这是‘予人玫瑰’。”

秦凡的话，在耳边响着。

路小易长久地仰着头。

……

一个阴天的下午，秦凡再次回到路小易的出租屋。

自从一星期前，这里的租客，在深夜里突然停止呼吸，隔天被前来琴房练琴的中学生发现。

拨打急救电话，却已经无力回天之后，这个地方再没有人来过。

秦凡推开虚掩的门，空气里涌出一股尘埃的气味。

屋内摆设与先前无异，而凌乱的个人物品，却记录着路小易的最后时刻。

秦凡掀起Lightmagic后盖，查找操作记录，在列表上，看到一整页不出自于她之手的任务设定。

恢复肾上腺素，恢复荷尔蒙，恢复内啡肽，恢复多巴胺……

秦凡查看调节阀，发现路小易一股脑地，把所有可调节的选项，推到了最顶。

也许，他极度想要变回那个能够感受快乐悲伤、能够去爱的人，才会走投无路，开始“用本能生产本能”。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当转化率到达极限时，机器为了完成任务，便会动用那些攸关生死的身体本能。

比如呼吸，比如心跳。

按下“开始”的时刻，你在想什么呢。

事后，住在对面楼层的邻居，曾告诉执法者，路小易猝死那晚，这间出租屋里传来凌乱的钢琴声。

毫无章法的音乐，响了将近三分钟，便停止了。

秦凡俯下了身，看着键盘。

最靠近演奏人身体的中音区里，好几个按键，有划痕和抠挖的痕迹。

秦凡想象着路小易戴着机器的样子，他也许正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期待着生动的情绪涌入身体。

却逐渐感觉喘不过气，喉咙被锁住，心跳暴烈地跳动着，血管曲张。

他察觉到异常，伸手想把头盔摘下，但两手麻痹，只能够到面前的琴键。

空气一点点消失，他绝望地抠着琴键，嘴里发不出一声尖叫。

哆啦**哆哆嗦。

救命……

**咪发西。

救救我啊……

西啦嗦嗦。

我只是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突然生出快活的感觉。

机器断去的呼吸和心跳，转化成无数的多巴胺，向他涌来。

爸妈的脸在眼前浮现，庞洋拿着游戏机朝他挥手，冯琦垂头丧气地看着他：“看来你比我厉害。”

程梓朝他远远地跑来，手里拿着面包和牛奶，笑得眼睛眯起：“路易，我喜欢你。”

至少他是在快乐中窒息的。

秦凡沉默着，查看机器下一项待检区域。

屏幕上，一个未命名的视频文件，突然跳出来，在一堆数据文本中显得突兀。

秦凡点开，看到路小易的脸。

“秦凡，不好意思，我还是没办法看着自己变成机器人，我决定违抗你的命令，自救一下。既然都是利用本能，用本能去生产本能，也不是无法做到的吧？”

“我把这个实验结果留给你，尽管我因为Lightmagic，变成这副德性，可我还是想做些对它有利的事，让它变得更加完善。”

“这样，从此以后，就不会再有人陷入我这种困境了吧。……谢谢你。今晚就算是我的回报。”

秦凡将视频关闭，删除，清空机器中所有关于路小易的数据。

又掏出笔记本，在“DT43号样本”一页划上个叉。

做完一切后，她突然勐地推开窗户，迎着风仰起头，用力地眨眼，眼眶却迟迟未有湿润的感觉。

风把纸张吹起，已经使用过半的笔记本上，无数的叉号，鲜艳地飞舞着。

我只是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秦凡慢慢地蹲下了身，伸手环抱着自己，嘴唇翕动着，小声念出“对不起”的音节。

隔壁传来学生练琴的声音，断断续续，逐渐组成一首乐曲。

父亲临终前，努力睁着苍老的眼，用全身力气握紧秦凡的手。

“我知道实验有很多弊端，可是你别心软，所有失败都是进步……这是造福世间的项目，做下去，就算用机器逼迫自己也要做下去。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可我们都有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风停止，笔记本停留在扉页。

DT01样本，那一页，印着秦凡的姓名。

秦凡把演奏听完，重新站起身。

拿起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