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最后一口，胡吉刚好打来电话。

接通时，他站在几天没入处理、而满满当当的公司仓库，一脸惊异：“哥，怎么回事？你没来上班？”

“我这几天在休假。”我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平常，“怎么了？”

“今天是小路内测截止的日子，要把它带回部门准备上市……”胡吉迟疑着。

我把这码事忘了，“我现在带它过来。”

打开房门，已经在门口待机五天的小路，兴奋地跃起蓝光。

房东催缴租金的纸条，一天天贴在门板上，如今掉落一地。

我把它们捡起来，用力捏着，告诉自己得坚定想法。

DF05跟在我身后，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你凑什么热闹？”我看着她。

“系统判定，你今日情绪不佳，需要陪同出门。”

“别把我当抑郁症看，我好得很。”

DF05沉默，没有退回去的打算，跟着我上了车。

外头狂沙大作，路况极差，小路走走停停，在一个路口彻底熄火。

“前方能见度极低，禁止通行，正在为您更换线路。”

小路传来委屈的声音，眼前屏幕跳出本市地图，各条路线陆续打红叉。

DF05望向车窗，玻璃被沙粒划出不规则纹路，她好奇地看着。

我的手机传来一条简讯，是黄老头发来的：融资已完成，感谢合作，下午来公司签合同。

我手指微抖，右滑屏幕删除信息。

“依依！”DF05的身体突然弹起，整个人扑在窗户上。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漫天黄沙里，杨晨依瘦小的身影出现，她双臂挡在面前，艰难地向前走。

没有戴护具，身上也没有蓝色膜层，沙子轻松划破她的衣服。

她要去哪？我心里有不详的预感。

“HJ034，跟上去！”DF05果断下令。

“前方危险，禁止通行！”小路态度坚决。

DF05勐然转过身，看着我。

我知道，只要得到我的允许，她就会马上冲下车。

尽管持有权在我手里，可她始终是属于杨晨依的智能机器人。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有些难过。

“我要申请外出。”她说。

“她说不定只是去买东西。”我抗拒着某个现实。

“系统判断，依依抑郁发作，我要跟随她。”

“她已经放弃你了。你明白吗？”

她依然看着我。

我低头划拉空白的手机屏幕，装作忙碌的模样。

杨晨依的身影，缓慢地越过我们，变得越来越小。

我听到自己逐渐放大的心跳，噗通，噗通……

“路线规划成功。”小路在此刻拯救了我，车子调转方向，驶离路口。

……

见到胡吉的时候，我明白，上天对我的考验还没结束。

人体臭氧层项目热卖，公司加速生产，一箱又一箱的臭氧层胶囊，堆放在仓库等待配送。

胡吉待在仓库，高举着手，背后的电脑开着，显示查询报修记录的页面。

他和堆积成山的报废机器人站在一起，距离我十几个箱子，但我依然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

他握着那根轻飘飘的，人类的头发。

而我的心沉下去。

“这是你不来上班的原因吗？”同为设计师，他已经明白这根头发的意义，“为什么不说出来？”

“还没到时候。”我艰难地挤出笑容。

“已经有上千人自杀了！”胡吉的声音微微哽咽，“你竟然无动于衷？”

“就算我说出来，有什么用？让智能机器人代替他们去送死吗？”我摆出这些天来，我一直用于说服自己的观点，“是他们要伤害自己，凭什么浪费我的心血？”

我怀里抱着的小路，感受到气氛变化，屏幕跳着不稳定的蓝光。

“你怎么会这样想？你说过，要创造人类新时代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就应该互相保护啊……”

胡吉看我的眼神，像一个居高临下的圣人，在可怜误入歧途的峻蚁，令我心生厌烦。

“那你呢？你保护我了吗？”我嘲笑地说，“DF05可以通过智能联动指挥小路，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明白了，是因为小路的核心芯片和她一样吧？”

“口口声声说朋友，可当初DF系列熔烧的时候，你和他们一样，偷拿了我的技术。”

胡吉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整张脸憋得通红，眼里晃荡着水盈盈的亮光。

我把小路放下，转身打算离开这个恼人的地方，胡吉突然又叫住我。

“对，我承认。我是偷了你的东西。从大学开始，你就无比优秀，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只能跟在你后面学。”

“你做机器人的时候特别较真，我做错事，你就会狠狠骂我，嘲讽我。我那时觉得，我可能一辈子也做不出好机器人吧。”

“所以DF系列销毁的时候，我鬼迷心窍，想着，如果偷点你的东西，我就可以做出让人满意的作品。可最后，你还是不喜欢小路，我也没能成为优秀的设计师。”

“现在想想，只要当初你把用在机器人上的心，拿出一点点分给身边人，看见我，鼓励我，让我找到希望，我也不会做出那种选择。”

“你知道‘希望’是一件多重要的事吗？我也想堂堂正正地成为个好设计师啊。”

我从未听过胡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在我的印象里，他还是那个傻乎乎的、笨手笨脚的小跟班。

但他此刻的眼神，却充满我看不懂的复杂。

他越过大大小小的箱子，来到我面前，指了指小路，说：“这不该是我的东西，还给你。”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仓库。

大门重新关上，一屋子报废机器人和胶囊箱，与我面面相觑。

小路迷茫地在原地打转，我弯下腰把他重新抱起，眼角余光瞥到那个拢抱状态的桶型机器人。

断电以后，它就固执地、永恒地保持了这个姿势。

当时被你护住怀里的女孩，一定很安心吧。

小路感受到我的温度，屏幕上蓝光打出“＾A^”的喜悦符号。

也许，我和它的适配度已经提高了。

“如果我受伤了……你也会来保护我吗？”我看着他，不自觉地喃喃道。

小路伸出两只伶仃的机械臂，学着我的样子，抱紧了我。

——只要你把用在机器人身上的心，拿出一点点分给身边人……

我把脸埋在小路怀里。

他很快发出声音：“检测到泪水成分。答非，不要难过。答非，我陪着你。”

——你知道‘希望’是件多重要的事吗？

比前途、财富、荣耀，都要重要吧……

——我也想，堂堂正正地成为一个好设计师啊。

……

“快！拦住他！”

门检员按响警报器的时候，黄老头刚给我发来消息：到哪了？投资人已经到了。

而此刻，我和小路，正一人扛着两箱臭氧层胶囊，从仓库奔出，朝车库夺命飞跑。

“他偷了新产品！拦住他！”

黄沙噼里啪啦打在我身上，小路的钢板，被砸出一个又一个凹槽。

拦截我们的人影，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场面如同灾难片。

“你有武打系统吗？”我问小路。

小路疑惑地发出都都声。

“算了，胡吉这种死脑筋，量他也不会做。”我笑了笑。

公司巨大的玻璃幕墙二楼，似乎有人站在窗边，长久地看着我。

跌跌撞撞赶到车库，我们已经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被我锁在车上的DF05，惊讶地看着。

“这是臭氧层胶囊，你们快去救人！现在沙漠里，肯定有不少轻生者，见到一个，你就给他吃一粒，可以避沙保命。”

我匆忙地向DF05介绍着，“小路，上车！”

小路乖巧地爬上驾驶座。

“你需要治疗。”DF05指着我手臂上潜潸流血的沙石划口。

“一会再说。你现在赶紧出发。”

“系统判定，如果我现在带这些东西离开，你将会受到处分。”

DF05定定地看着我，“我拒绝行动。”

“处分而已。再晚就来不及了！”

远处大批的人影闪近，手里挥舞着棍棒型的物体，吵吵嚷嚷地朝这里跑来。

“你有危险，我拒绝行动。”DF05语气坚决。

我一把拉过DF05的脑袋，手指搭在她的后颈处，按下听话按钮。

这一次，她没有推开我。

“去沙漠深处，去救杨晨依，去救那些绝望的人，把他们安全地带回来。”我在DF05耳边说。

她的眼睛迅速跳动着白光，这是“执行端口”启动的标志。

“明白。”她回答。

没想到，我第一次强制使用执行令，居然是为了让机器人离开我。

“小路，一路向前开，这一次，不准刹车，不准换路，不准等灯！给我开足马力一路超过去！”我已经听到脚步声。

“明白！”小路扭动钥匙，引擎轰鸣。

“系统分析，你会后悔的。”DF05隔着车窗看着我。

“也许吧。”我微笑道。

正准备说后半句话，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下。

我的背，顶上一条坚硬的棍子，随后，麻酥的电流，瞬间传导至全身。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的车，用最快速度，朝着风浪腾飞出去，扑进深深的沙海中。

我安心地闭上眼，似乎再次看到，梦里那个高我两分的少年。

我骑车经过。

他捂着腿，自行车歪在一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

这一次，我停下来，朝着身后的空座努努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