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淙水声将持盈从跌宕的梦境里唤醒,小黄温热的身子拱在她怀里,替她挡了夜里的凉意。染上睫毛的晨露,随着她睁开眼的动作,滑进了眼睛里。她揉揉眼,抱着小黄悄然起身,循着水声步步小心,摸索到了一条溪流边。
持盈克制住了洗澡的冲动,一人一狗洗起了脸。清洁完毕,持盈鞠了一捧水喝,惊奇地发现溪水竟有甜香,初时淡,后转浓。想起小时候太爷爷给她讲的山野怪谈里,确有一段说的是桐山有甜溪,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捉摸不定,有缘者才能遇见。
莫非是这里么?可惜自己看不见,只能想象这条传说中的溪流的模样。夫子应该看见溪流了吧?他有没有喝一口呢?想到“共饮一江水”,持盈将红扑扑的脸扎进水里,才没有被自己脑补得心头雀跃呢!
“小丫头片子找到了,似乎在练龟息功!”
持盈被从水里拎出来,胡乱被人塞了几片干肉作为早饭。齐祯发现表妹的婴儿肥脸颊都消瘦了,他将自己和表妹遭的罪都归到兰台令头上,有朝一日一定要清算。同时悲哀地想,冯聊一定扔下他们跑路了。
而在这队官兵着溪水吃干粮的同时,几里外的溪水上游——陡峭山崖间,白行简将怀里地图扔给了另一队服色相同的官兵。
“是这里。”在山路上,与有备而来的侯府官兵们相遇后,白行简便同意合作,当然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依着地图指引,来到药溪的上游,再无路可走。白行简气定神闲坐于瀑布下,“药溪出自药王谷,入口便在此地。广陵侯何不亲至?”
侯府亲卫长端详地图,看不出异样,却怎么也不相信药王谷的入口在附近。堂堂兰台令出了京城,不过是侯府的阶下囚,逃不出侯府的一枚棋子罢了,竟还妄图广陵侯亲至。当下便不客气道:“兰台令……哦不,杏林白府的大公子,您对广陵侯再熟悉不过,难道还不清楚侯爷的习惯?不到药王谷重现世间,他老人家是不会现身的。不过您放心,您的恩师在侯爷眼皮子底下,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您要是好好配合呢,说不定还能早日相见,如若不然,怕前兰台令旧疾复发,与您天人永隔,那抱憾终身了。毕竟,前兰台令对您有再生之恩,不是么?”
这番连劝诱带威胁的话,从闭目养神的白行简脸上是看不出什么效果的。这一行,虽说是要挟,且得到了此人配合,但侯府亲卫长偏偏一点快感与成也没有。招招铁拳打在软棉花上,得不到半分回馈,好不恼火。
白行简手握青竹杖,正坐于高崖瀑布飞起的水雾间,将一圈虎狼环伺的亲卫兵视作水汽都不如。他微微抬眼,仰视旭日,心头忽地生出不合时宜的挂念。将那个模糊的影像排出脑海,眼下终究是要对付这群虎狼。
亲卫长见他举止,也随他仰头,迎视秋阳,却被刺得双泪直流:“白公子,您是要等什么时辰?还是故意拖延时间?”
白行简冷冷道:“没有什么白公子,入口在瀑布下。”
瀑布汇入山泉,溪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礼物。
“水里……有什么东西飘过来!”齐祯牵着持盈,紧张地避让。
官兵们一拥而上,凑到溪水边,待水上飘来的东西近了,他们的瞳孔也跟着收缩。
水上漂来的,是一名侯府兵。
众人跳入水里拦截,七手八脚将那名侯府兵抬出水,丢于岸上,研究此人落水身亡的原因。
“还有、还有人飘过来……”齐祯下意识抬手捂住持盈的眼。
持盈想提醒他,自己是个瞎子,用不着紧张,但想想作罢,还是留意一下官兵们的反应为妙。
众官兵站在水边,也不去再抬人了,只驻足观看,接二连三有侯府兵被溪水冲到下游。不久前,他们还嫉妒过这些前面抢功劳的兄弟们,而此刻,那些兄弟便沦为鱼虾的食物。
众人面面相觑,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头领将持盈一把拎到水边,语气阴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金银财宝呢?功劳呢?怎么都死了?”
持盈眨了眨眼,虽然丧失视力,但未丧失装小可怜的技巧:“肯定是因为金银财宝分配不均,他们起了内讧,这么显然的事。”
头领想了想,差点被骗过去,怒道:“可他们身上没有斗殴的痕迹!”
持盈自信满满:“但是说明一点。”
“哪点?”
“他们在溪水上游,肯定有了什么关键发现。我们赶过去,知道发生了什么,总比眼下在这里胡猜好。”
溪水上游,亲卫长眼睁睁看着七八名手下闯瀑布入口葬身激流,连尸骨都来不及捞,自然迁怒白行简。尤其见此人无动于衷坐在一旁,对兄弟们的生死毫不在乎,果然如侯爷所言,此人冷血心肠,见了棺材都未必落泪,不使非常手段难以逼其范。
“兄弟们愚笨,请兰台令示范!”亲卫长握着抽出一截的佩刀,虎视眈眈。
白行简依旧面无表情,撑着竹杖走到悬崖瀑布前,亲卫长紧紧跟上。
“大人,有一行人正在接近我们!”一名放哨的卫兵前来报告。
亲卫长顿生警惕:“继续打探,来历不明者,立即拿下。”
“是!”
有了疑似外敌,亲卫长不敢大意,决定待解决了隐患,再寻入口不迟。
白行简便不进不退,笼罩在瀑布落下的水雾与劲风中,青衫衣摆渐渐湿透,凉气入侵膝骨,如寒针刮刺。恍惚间,如同置身当年的水牢,为何活着呢?何不纵身一跃,干干脆脆?一个蛊惑的念头盘桓不去。
“大人,来的是府兵,如何处置?”卫兵再度前来报告。
“侯府兵?奇了怪!带他们过来!”
原本不受重用,只分配了后方接应任务的一队官兵终于与主军会合。小头领不敢过于托大,识相地拜见亲卫长。
“大人,路上押了两个俘虏,来路不明,却似乎知道些我们的来历,小的不知当如何处置,特押送过来请大人定夺。”
亲卫长如何识不透这点小伎俩,不过是借机争功,以为寻找药王谷是什么好差事么?折了这么多兄弟,连个入口都寻不到,待限定的日期一过,谁不是殉葬的命?既然上赶着争功,让他们打头阵好了。
“两个俘虏不足为虑,先看管着。我等摸索药王谷入口,折腾了半日,皆不得其门而入,兄弟来得正好,不如姑且试试,换个思路或许能成呢。”
小头领听闻有试手的机会,精神大振,但思及那几个侯府兵的尸骨,又生了几分小心:“这两名俘虏,小弟养了几日,正好派上用场,替小弟打个头阵。”
亲卫长并不反对,且看他们折腾。
持盈和齐祯被推出人群,亲卫长见他们不过是少年,看来是两个运气不好的倒霉孩子,撞到刀尖上了。但愿他们下辈子掌握点投胎的技巧。
齐祯只觉腿肚子发软,抱着持盈不肯挪步。
持盈没想到这么快被头领出卖,绞尽脑汁思索对策,耳边有瀑布轰鸣,显然那些冲下去的府兵都是葬身此地的,她眼睛看不见,只会死得更快。
必须想尽办法拖延时间:“等一下嘛!不是寻找药王谷入口,有什么难的!”
且不说听到这话,众人惊疑的表情,单说瀑布前萌生求死之心的白行简听见这个声音,整个身躯便晃了晃,错觉?幻听?
亲卫长反问:“这么说,你知道入口在何处?”
持盈通过一番推断后,以笃定的语气判定:“不是在瀑布里面!”
白行简的心思被拉回人间,对着湿漉漉的空气吸了口凉气,紧攥着青竹杖艰难地转了身,视线越过十几人的距离,抵达毫无觉察的持盈之身。她分明面朝着这边,却看不见。丧失视力,又是如何跋涉至此的?
亲卫长不知持盈底细,试探问:“那你说说,如何进入瀑布里面?”
持盈见对方上钩,稍感放心,这才抛出条件:“除非你们帮我找一个人,我告诉你们。”
亲卫长耐着性子道:“寻人,来日方长,姑娘且说说药王谷吧。”
持盈油盐不进:“那来日再说吧。”
齐祯不知表妹为何说大话,身为阶下囚,还敢跟人顶撞,不由替她捏了把汗。
亲卫长不得不让步:“好,你说,要找什么人。”
持盈决定赌一把:“找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可他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我也看不见,只能拜托别人帮我找他。你们一路上山,可曾遇到一个脾气非常坏的、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对人冷冰冰的、但特别会讲故事的人?”
齐祯又自己抹了把汗。
亲卫长面无表情:“姑娘可不可以提供一些客观的描述?”
“嗯……他腿脚不太方便,要带着手杖的。”
“……”这么巧?亲卫长与手下兄弟一起转头,看向另一边。
这时,齐祯也注意到了,看到那人时,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白行简扶着手杖,在众人的注视里,步步走向持盈。后者一无所知,还在奇怪人家为什么不回答。直到熟悉的衣香近了,一双手抚上了她的眼睛,替她束上遮眼的手绢。
“风吹日晒,还不知道护眼睛,若是灼伤,神药也难治。”
持盈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