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说,你们兰台食堂坚决不肯给本宫做一顿家常便饭?”
“兰台伙食预算有限,实在做不起殿下的家常便饭!”
“那你们兰台的预算都用在了哪里?”
“洛阳纸贵,史馆开销并不小,于饭食上能省则省,殿下的一顿饭,可抵兰台半年伙食费……”
“废话少说,总之快给本宫上菜,你们要饿死本宫吗?”
白行简赶来时,堂厨围满了人,当然都是站着的,饭点到了没法吃饭,全在苦着脸围观。被围观的当事人毫无觉悟,手里馒头着面前一大桌子菜,一面嫌弃一面往嘴里塞。厨官虽在喋喋不休地解释,却也不耽搁上菜,把今日所能上的最好的菜尽数奉上。
“太史来了!”兰台郞们给白行简让路。
发现有动静,持盈从菜盘子上抬起头,一眼瞧见白行简毫无表情的脸紧绷着,正朝她慢慢走来。持盈将剩下的半个馒头塞嘴里,不由噎了一下,赶紧捞过旁边的大勺灌了一口汤。
白行简拄杖稳步走近,目光扫过条案上远远超过持盈食量的杯盘狼藉,奢侈浪费自不必言,顿时脸色便非常难看。
“殿下在兰台的这顿饭,记下所耗用度,报于陛下,由内库补交兰台。”
持盈叼着馒头愣住了。
厨官得令,迅速掏出纸笔盘点持盈面前的菜肴价格,如同眼下要跟人结账似的认真。
白行简并未此罢手,反问另一名厨官:“方才殿下还要求什么?”
“殿下要兰台给做一顿家常便饭……”
“怎样的家常便饭?”
“蟹黄毕罗、鲵鱼炙、鹅鸭炙、驼蹄羹、剔缕鸡、羊臂、串脯、生羊脍、飞鸾脍、红虬脯、汤丸……”
兰台郞们日子过得清苦惯了,持盈索要的这一系列珍馐玉馔,别说他们尝过,是听都没有听过。
白行简默默听完厨官记忆无差地报菜名,吩咐一名书令史:“取青册来。”
众兰台郞一听此话,均是一惊,可怜持盈尚不知自己的处境,呆呆地看他们在白行简的指令下准备笔墨。兰台不愧是史馆,即便是在厨堂,笔墨也是随手可取,饭桌掀个面,便是书案。
一卷崭新青册被书令史取来,双手将青册翻开并托起,白行简身形纹丝不动,一手拄杖,一手接过笔,手腕微抬,在下属捧起的砚台里过墨。
“丹册记勋,青册记事,今日储君至兰台,一言一行,当由史官秉笔记录,留存史馆,以备查询。”解释完自己的意图后,白行简提笔落卷,动作果决,举止潇洒,毫无商量余地。
持盈前一刻还一头雾水,后一刻便听明白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若是这都能忍,不是堂堂储君了!众人只见皇太女殿下从凳子上跳下,动如脱兔,气势汹汹蹦到了白行简跟前——
扑通抱大腿!
“人家只是闹着玩的!夫子不是教育学生,要多体察民情?学生来兰台食堂体察民情发现大家都没有吃过蟹黄毕罗、鲵鱼炙、鹅鸭炙、驼蹄羹,那学生决定下回带这些来给大家尝尝,这样不好?”
咚、咚、咚……一片馒头落地声。
手里馒头掉了不要紧,兰台众人此刻全部聚焦兰台令的腿上。是兰台里养熟的猫,都不敢往兰台令腿上跳,即便如猫科动物都隐隐察觉那是一处禁地,猫犹如此,人何以堪!
碰触禁地,还不合时宜地撒娇,她真的听说过白行简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么?果然是太年轻。
对于持盈来说,以这种方式留名史册,倒不是顾忌后世骂名,后世美名也好恶名也罢,那都是浮云,但是自己的屁股是很要紧的。白行简给她留名青册,保准不出一炷香时间,她那疑似非亲生的母上父君会命人将她提溜回宫,一边花式秀恩一边虐打宝宝。具体操作方式便是一方摆出痛不欲生的嘴脸打孩子,另一方则极力安慰,表示生出这样一个熊孩子都是自己的过错。两人戏份十足,被打的宝宝则只是个道具,还不准反抗。
白行简身形稳如泰山,脸上已毫无血色,浑身散发着寒潭的冷气,拄杖的手隐隐现出青筋:“松手。”平淡的两字,从他唇间发出,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但那冷淡的意味足以拒人千里。
那拒人千里的气场,别说持盈,连巷子对面御史台的台主都一瞬间冷得打了个哆嗦:“哎呀,兰台又在整什么幺蛾子?难道殿下计谋败露?”
持盈莽撞不代表她迟钝,既然有抱虎腿的勇气,有以身饲虎的觉悟。她跪坐地上,从善如流松了手,还讨好般给理了理弄皱的下摆,以为这样算扯平了。
满是围观者的厨堂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啪”的一声,持盈被一个青皮书册拍落双手,将她与白行简彻底分离。这一下,不疼是不可能的,但持盈忍住了。
打掉人形药膏后,白行简扬手将青册扔给一名书令史,手杖移动,携着一身怒不可遏的气场,转身离去。
持盈蹦起来抢过书令史怀里的青册,连忙翻开,只见本朝第一史官留下一行字:元玺十六年春。六字,铁画银钩,刚劲挺拔,字如其人,傲骨铮铮。
持盈嘿嘿地笑了,她不是第一次看白行简的字,母上案头奏章、昭文馆课业批注,她没少见,但从没像今日这般险象环生,九死一生。所以劫后余生的持盈殿下看到只有这一句话后,心情自然很是美妙,连带对白行简的字也有了新的品评。
当然,她心情美妙还有另一个关键原因。
转手扔掉青册,摸着袖子里躺着的一枚钥匙,持盈脚步轻盈地跳过了厨堂门槛。
厨堂众人见祸星终于走了,纷纷长吁口气,各自寻了座位坐下,一边正式开饭一边谈论方才的青册事件。
“你们说,太史真的打算将殿下的言行记录到青册里?”
“那还有假!那架势,绝不是只做做样子!再说,你们见过太史大人只说不做?”
“可为什么又没有记录?难道是被殿下气得?”
“你们见过在此之前有人敢抱兰台令的大腿?所以说何止是气得,简直是震怒!太史大人不是常说,震怒之下勿做决断,勿写春秋?”
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太史大人果然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呢!
议论的人们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能将兰台令差点气出个好歹的祸首,岂是易与之辈?
午膳时分,兰台内外一片阒寂,唯有幽兰热烈地盛放在阳光下。
持盈溜达在兰台院内,没撞着什么人,一路溜到一座紧闭的朱红色殿阁前,左右四顾无人,抬头见牌额上篆书:太史阁。
一座唯有历代太史方能进入的秘密殿阁,即便是大殷女帝,也不可贸然涉足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