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御史台内百年柏树的福,持盈免了脸着地,可摔下来也不甚体面。
“啊,殿下,你没事吧?”新任御史大夫赶紧爬树下墙,对躺姿落地的持盈表示慰问。
“故意出言惊吓,你意图谋害本宫不成?”持盈愤愤瞪着面前做出一副关怀模样的男人。
“岂敢岂敢!殿下误会了,殿下问我是谁,我便说自己是谁,哪里有意图谋害殿下的动机呢?”御史大夫体贴地摘去持盈脸上的树叶。
“你难道不知本宫跟你们御史台八字相克?”持盈从最初的惊吓中恢复了气势,“你还高调出现在本宫面前!”
“可听说前任御史大夫跟殿下很是投缘呢!”
“所以他成了前任。”
持盈曾利用御史台攻击白行简,导致御史大夫被贬,参与此案的一众御史被撤换,御史台元气大伤。持盈也因此被罚,并被禁止染指御史台政务。若再同御史台搭上干系,恐怕不止禁足这么简单。所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御史大夫,一看不是好兆头。
潜入御史台偷窥兰台,只因监视白行简,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既然行迹败露,持盈只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
不幸的是,她脚踝肿成了个馒头。
因是陛下与凤君长女,自小娇惯,被当稀世珍宝孵化的持盈殿下从未吃过真正的苦头,更是丁点痛都受不得。于是,御史大夫对前一刻还气势傲然、后一刻便泪雨滂沱的殿下表示惊呆了。
“只是崴了脚而已,敷一下没事。”御史大夫连忙安慰。
只是……而已……
这样的句式,在伤痛无限放大的持盈无法接受,泪雨滂沱转嚎啕大哭。
御史大夫绝望了,旁人听见,一定以为他在谋害储君。更绝望的是一巷之隔是兰台,要是让兰台那帮人听见,他可以青史留名了。以白行简惜字如金的春秋笔法,想必只需四个字便足够——杞害储君。占的四分之一个字还是他的名字,杞,卢杞。
卢杞认为自己不能做御史台有史以来任职时日最短少快的御史大夫,有且仅有一日,于是他不得不采取行动——捂住持盈的嘴!
嚎啕大哭的持盈被人为消音,气息不畅,憋得小脸通红。
“答应不哭,同意点一下头!”卢杞恳求道。
持盈从不知屈服为何物,怎么都不肯点头。
卢杞十分挠头。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惊悚的声音——
“台主,算为梁大人报仇,也不用在御史台……”
梁大人正是前任御史大夫。
不怕神对手怕猪队友。卢杞被猪队友坑得坐实了罪名,不得已只好松手,却被持盈逮住机会,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刁民!你果然想害本宫!”
持盈咬完接着哭。
卢杞对命运的安排已然放弃了抵抗,掏出手绢准备擦头上的汗,然而这一举动又被下属自动脑补——
“台主快住手!万万不可绑架殿下!”
还扑过来将他的大腿死死抱住。
持盈暂停哭泣:“刁民!你竟敢绑架本宫!”
卢杞咬手绢,对大腿挂件哽咽道:“其实你是白行简安插在御史台的奸细吧?”
“不不,台主您有所不知,一般都是我们给白行简安插奸细,比如昨日有线人来报,白行简极为倚重的一名兰台校书郎他犯事了!”
卢杞忘了哽咽,持盈忘了哭泣,二人却是异口同声:“怎么可能?!”
御史台的探子可谓遍布朝堂内外,这都是职业需求,毕竟御史台的责任是监察百官,若是监察水准太低,挖掘不出百官背后的秘密,那便是御史失察。因此,为了业绩,为了绩效,为了保住御史台的水准与地位,各种明里暗里的手段,有多少使多少。不怕御史台主心思龌龊,怕无为而治,无为即无能,这便是御史台的三观。
所以说,御史台对待百官尚且如此龌龊,对待兰台这个死对头会纯洁到哪里去?从白行简坐镇兰台,搅弄朝堂,并危及御史台之日起,御史台便处心积虑准备反击,探子眼线奸细不知派出了多少,结果竟是探子失联、眼线失踪、奸细反水……种种惨状不提也罢。总之便是从未抓到过兰台把柄。
持盈对此再清楚不过,所以才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
卢杞才新官上任,正思虑怎么放三把火,这第一把火送到了眼前。竟会如此好运?
“此事千真万确,消息可靠!最重要的是,兰台后院失火,白行简却毫不知情,嘿嘿!”小御史非常笃定。
持盈并不敢太乐观:“你们确定白行简会毫不知情?而不是故意装作不知情?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蒙蔽!”
“殿下,台主,你们可听说过‘梦笔生花’?”
小御史遂详细地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卢杞与持盈越听越惊奇,尤其持盈早忘了陛下的训诫,有白行简的把柄在跟前,她实在没有抗拒诱惑的定力。
在御史台内密谋的同时,对面兰台却是另一番景象。
白行简回衙后,每日惯例处理兰台内部事务,少令史、书令史、校书郎等人无一缺席。
“太史,近来御史台新换御史大夫,可要调查他的来历?”一名年轻的少令史争先提问。
白行简整顿袍衫,危坐案前,手臂倚着梨木凭几,对此问题不置可否。因其气质清冷,不言语时自有一股威严,当先提问的少令史感觉到自己的小腿肚子有些打颤,然而他并不知道白行简不回应他的原因。不是说好的,兰台跟御史台是宿敌么?难道兰台令竟对御史台手下留情?
白行简一双凤目如同寒夜潭水,深不见底,也从不见波澜,无人知晓他的情绪。但要在兰台长久任职,该有个常识,兰台令不回应你,那已经是客气的了,赶紧自己反省去,究竟哪里说得不对做得不对。昭文馆的学子若知道白行简在兰台的冷酷与严厉,想必会对课堂上不仅搭理他们,还纵容他们的白夫子感激得泪流满面吧。
少令史汗流浃背,白行简只用目光示意了一名书令史,该书令史上前一步,口齿清晰流利作答。
“新任御史大夫卢杞,滑州灵昌人,父卢奕,祖卢怀慎,以祖辈功勋荫封忠州、虢州刺史,多有政绩,吏部考核得了上等,今岁调任御史大夫,接替梁舟掌管御史台。卢杞为人圆滑,治下颇有赞誉,解决过诸多疑案,尤其擅长搜集朝官罪证,手法却不为外人所知。”
这份宿敌的个人履历资料自然是最新获得,难得的不是资料搜集,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并时刻准备着,以备上司垂询。
少令史终于明白了自己输在哪里,也算输得心服口服。
不过,这份履历着实引起了兰台郞们的注意,众人交头接耳,对面来了强敌,不得不防。
白行简听完后依旧是没什么表情,论搜集罪证的功力,前任御史大夫梁舟又差到哪去?然而那个以毕生精力打击兰台的梁舟此刻被流放到了哪里呢?
“一切如常。”白行简四个字总结应对措施,语声低沉,嗓音不大,但穿过众人耳畔,却仿佛是一根定海神针,止了喧哗。
随后又处理完众人提出的诸多难题,日影偏移,已近午时。
兰台郞们纷纷告退,白行简的身体情况,大家都知道,久站或久坐都不太妙。
待众人都离开后,白行简试着借凭几与案台的支撑站起,几番尝试,都跌坐回去。他缓了口气,眼望着案台侧靠着的手杖,他必须站起来才能拿到手杖……
无所不能的兰台令,离了手杖,寸步难行。
兰台郞们不是不知道他在殿内自己折腾,但是无人敢多事,更无人敢靠近。当面来帮他,非不愿,实不敢。白行简身体上不便,却并不愿过多倚仗他人,宁愿自己费劲,也不愿他人搭手。在兰台待久了的人都知道,白行简非常讨厌身体上的碰触,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在白行简第无数次尝试又无数次失败之际,一个不速之客一步跨进殿门,将他狼狈跌倒的一幕撞个正着。
“……”持盈保持着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的姿势,她此时很恐慌,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会被睚眦必报,然后灭口吧?
白行简自然也没有料到祸星会降到他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