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兴庆宫西面的安兴坊里有一座占地极大的私宅,从外表看丝毫不起眼,里面却规划齐整,装饰奢华。若搁往日,这所宅邸的主人绝不可能如此低调,他必要让整坊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因他在此出现的目的并不单纯,为了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忍下了这个闲气,做一个万丈红尘中的隐士。
他就是大唐的左仆射、曹国公郭良。
左仆射官职很高,却没有实权,当然郭良也不屑在朝堂上有什么作为,他是长安的地下之王,手中的权势远比朝堂上那些紫袍金带们要大的多。他要的只是一个名分,看重的是仆射和国公带给他的正统地位,仅此而已。
顾惜是郭家的老人儿了,一向是跟着妹妹郭韧的,这个人面相忠厚,却是大奸若忠,他这么多年都能宠眷不衰,除了确实能办事,确实能办成事外,闺房中的本事也为他增色不少。郭良没有兴趣关心他妹子跟什么男人好,就如同他妹子也不关心他今天睡了宫里的哪个妃嫔,明天又要去玩弄哪个嫔妃一样。
“陛下即将还都,大约就是今冬。”
“还都?你喝多了怎么的。他凭什么还都?”
“这是夫人的意思,小的也说不明白。”
“夫人?她又想做夫人了,摩岢神通如今是富贵了,可却成了别人的丈夫。”
“夫人的意思,陛下此番还都或对国公不利。”
“那又如何,我还会怕他?”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国公还是留着点神好。”
“知道了,你去吧。”
郭良板着脸打发了顾惜,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紧,他跟郭韧纵有百般不和,到底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胞兄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的话他不必怀疑真假,她的见识他也不必疑心有误。
“大郎,时辰到了,今晚叫哪位娘娘陪侍?”
郭良的管家郭代捧来一个油漆嵌银花的托盘,上面垒放着一堆绣花香袋,这都是宫里的嫔妃们奉献给他的贴身之物,大唐近世皇帝换的频繁,宫掖里满是没有子嗣的宫嫔。世道混乱,连四宫太后尚不得安宁,她们的日子又岂能好过?目下的窘境里,攀附权贵以求容身之地,便成了她们唯一的选择了。
身为地下长安的王者,郭良现在真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身边永远不缺主动奉献的女人。阅尽群芳后,他悟出了一个道道,玩女人若只是玩弄她们的美貌和身体,那自是下下的境界,玩弄她们所谓的才情,也高明不到哪去,最高明的是玩弄她们身后的那个人,那个人越是高不可攀,越是让你畏惧,越能让你有成就感。
郭良在长安城里的宅邸何止十处八处,为何偏偏中意兴庆宫旁边的这所,就是因为这儿的隔壁就是大唐的皇宫啊,方便他暗通款曲啊。
每日黄昏宫门落锁前,他会派人拿着他选中的香囊直入兴庆宫,交给掌事的宦官,他想要见谁就得乖乖地来见,不仅得出宫来,还得精心梳妆打扮,把自己洗涮干净,熏的喷香,倾心竭力地逢迎他,巴结他。
谁若是不识相,不尽心,他就给她定个****的恶名,叫她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郭良望着那一堆香囊苦笑了一声,他哪还有心思去想今晚临幸哪个妃子,大唐的皇帝要还都了,若让他知道他郭良偷偷摸摸睡了宫里的女人,定是要把他大卸八块。
这事虽然干的隐秘,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人会把他捅出去。
他不惧跟吐蕃人,敢跟裴家皇帝讨价还价,也能跟李茂谈笑风生,却独独有些怵李瀍,究竟这荒唐事做多了会心虚的。
“今晚……我累了,自己睡,另外,把几位头领,朱、张两位先生请来,我有事跟他们商量。”
郭代不敢废话,应了声是,慢慢退了出去,心里却犯了嘀咕:郭良刚才说“请”几位头领和先生过来,要和他们“商量”事,这是怎么了,平素都是说叫某某来,问他点事,或交代点事,今日为何这么客气,这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吗?
郭代小心安排着,把四海会的几大头领,几位参谋先生请来,安排好会面的地点,然后识趣地退在一边,留两个懵懂的小厮侍奉茶水果点,这几个小厮若不能在几年的侍候中博取大头领的信任而跻身亲信之列,便只能暗地里处置了。
他们知道了太多的机密,绝无可能活着出去乱说的。
偷了个空,郭代出门去访顾惜,郭良正是见了他之后才神思大变的,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系铃人就是顾惜。顾惜正搂着两个歌姬在喝酒,上下其手,忙的不亦乐乎,他跟郭韧的确是超出了寻常的主仆关系,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倍感压抑,以郭韧的强势,时至今日他连一房妻妾都不敢有。而郭韧向来胸怀天下,又岂肯时时顾怜他这一棵家草。
闻听郭代到,顾惜连忙推开歌姬,想把她们藏起来,却已经来不及,这是郭代的地盘,他说来就来,一声不响人已经进了屋。
顾惜尴尬地笑了笑,正要打发两个歌姬出去,郭代笑道:“无妨,她们两个嘴都严实,既不会胡乱插嘴,听了也不会出去乱说。”
安坐之后,这才问道:“闻听娘子要回京,却不知何时回来,旧居荒芜了几年,需要派人重新装修,也需要安排几个童男童女进去暖暖,去去邪秽。”
顾惜笑道:“收拾干净即可,不必费力装修,来了就走,左右也没几天功夫好住。”
郭代眉头一蹙,正要问个明白,顾惜却举杯邀饮,饮了一杯酒,却又道:“来了就走,这是一定的。夫人倒也罢了,尘不沾身,高来高去的也没什么。倒是请老哥也留点神,这次一同回来的人中有好几个脾气都不大好,又穷的发疯,难免进城后手脚不稳,万一发起疯来,倒霉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这样的人。你说呢?”
郭代闻言脸色大变,连声道谢,起身回仆射府,郭良还在和几位头领及朱、张两位谋士商议,他不愿多等,立即召来二子,当面嘱咐他们回去变卖浮财,收拾行装,准备随时搬出长安城,这两个儿子既懂事又能干,不言不语的回家去,不动声色地处置了浮财,收拾了细软,安置了僮仆,随时准备撤离长安。
这一日,西京留守李绛也接待了一位贵客,留在书房密谈了一个时辰,没有留饭,着心腹书童由后门送出去,他自己并没有出面。待客人走后,他关闭房门,伏案起草奏章,请求亲自押运粮草赴陇西,接济西征大军。
表章很快得到回复,皇帝准许他亲赴陇西,并嘱咐多带兵马,留心安全。李绛召集留守府将吏当面宣读了诏书,遥向洛阳方向谢了恩,当下点起阖衙僚属,吩咐众人收拾了行装,一起西去公干,众人择日入宫辞别了四宫太后,西行而去。
李绛前脚离开长安,有关皇帝将要还都的消息便传开了,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但更多的长安居民却不信这种传言。
关中已经是李太师的地盘,李太师现在兵精将猛,刚刚击溃草原蛮族的侵犯,稳住了边关,正是大展拳脚之时,这个时候怎么会容忍皇帝回銮?
但相信李茂出事,天下将有大变的人也不在少数。世事纷繁,乱象频出,见多了,见识自然就高了。有人就说李太师兵败鄯州城下,十万大军被初都一口吞了,李太师亡命大漠,生死不知,他这一系算是完蛋了。李绛这些原本依附于他的人情知大事不妙,这才提前跑路,还美其名曰押运粮草,助战陇西。试想他一个西京留守,用的着亲自押运粮草去陇西吗,再说了,即便他自己不辞劳苦,又何必带那么多将吏同行呢,整个留守府都空了,人全跑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这种揣测很快就有了一个强有力的佐证,四海会的大头领、长安最大的地头蛇郭良忽然离开了长安城,去向不明。
郭良,神龙见首不见尾,见过他的人不多,他的行踪外人更难以揣度,不过他的管家郭代却是食人间烟火的,长安城里认识郭代的人不在少数,郭代前几日忽然离开长安城,两个儿子也跟着一起消失,家中只剩管家看守。
郭代虽是与人为奴,但攀龙附凤后也非一般人能见到的,不过他家的管家郭荣却就不那么神秘了,同坊的居民时常看到他老人家带着三五个帮闲上街采买物品,秃头,凸肚,好喝酒,爱扯淡,也好调戏女人,跟普通人并无多少区别。
这个人现在还在长安,却是深居简出,再也不像先前那样招摇了,据说他的娘子和儿女一早就搬走了,他本人也收拾好了包袱,随时准备跑路呢。
窥一叶而知秋,家里的下人如此失魂落魄,内宅的主人还能安之若素吗?
四海会的郭良仗着势力,把宫女的嫔妃给睡了个遍,谁最恨,自然是当即皇帝了,皇帝若还都第一个就得要他的命,他能不跑吗?
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何必要跑路,吐蕃人来那会他没跑,裴家兄弟僭越称帝,他也没跑,李太师占长安他仍安如泰山,为何现在要跑,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惧怕皇帝的人跑了,或正准备跑,亲近皇帝的人却在引颈期盼,长安城在两股势力的剧烈的摩擦中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胜负的谜底很快揭晓:会昌二年十一月一日,李瀍下诏还都长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