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阳贤被斩后,郓州城内已无大将可用,李师道听从贾直言的劝说,去请于化隆出山,这才得知于化隆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郓州,去向不明。
李师道又惊又怒,像于化隆这样的死老虎,平日都由铜虎头看管,一举一动都要及时向他禀报,究竟出了什么事,人都失踪了一个月,自己竟然还蒙在鼓里?
李师道急找杨青果、毛雄来问,得报二人亦不知去向,李师道愣怔半晌,忽然一口血箭自口中喷出,身子直竖竖地倒了下去。
军队可以背叛他,刺史、县令可以背叛他,幕僚近侍可以背叛他,唯独铜虎头不能,若连他们都弃自己而去,那就是地地道道的众叛亲离,这苦撑的大局还有什么指望?
李师道一病不起,浑浑噩噩不愿管事,其妻魏夫人,侍妾蒲大姐、贾安安等终日围着他哭泣,李师道拉着她们的手,只是流泪,嗓子眼里却吐不出一句话。
这日下半夜,军医署主事黄大仙熬好了汤药进来服侍,李师道拉住他的手,哆哆嗦嗦地问道:“郓州,破了没有。”
黄大仙心里正烦躁,满府满城的人都跑光了,偏偏自己这个什么狗屁军医署主事让人看住脱不了身,一旦城破,自己和全家岂非都要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一切偏偏都是躺在床上这个半死不活的人闹的。
他心里含着一股子怨气,见问,怨气更浓。
“没呢,若是城破了,您老人家哪还有运气躺在这儿等人伺候呢,或早让人大卸八块啦,呵呵,瞧我这张臭嘴,来,该喝药啦。”
黄大仙是陪着笑脸说出这话的,此等忤逆之言,即使是这个时候说出来,依旧让他心惊肉跳。李师道是败了,淄青李家算是一败涂地了,不过在他咽气之前弄死自己这样的小虾米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要沉住气,要低调。
于是又缓了语气道:“跟您说笑呢,没呢,城外虽然大军云集,不过城内还有十万驻军,他们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
“那城外呢……”
李师道的嗓音沙哑的厉害,这声音倒像是从地缝里抠出来的,十分刺耳。
“城外?……哦,外面也好着呢,除了曹州、兖州失陷,其他的都还在咱们的手里,这不,今日午后还有援军进城呢。”
“援军?哪路援军,将领是谁?”
“是……哦,是裴仁勇、裴仁静、裴仁渠三兄弟,闻听郓州被围,他们在家乡招募了义军就赶来救援了。”
闻听这话,李师道欣慰地笑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愿意招募义军来救他,看来自己气数未尽嘛。
裴仁勇三兄弟是午后进的城,却不是来救援他李师道的,三人当年聚众为匪,后被李茂招安,裴仁勇在密州辅唐县做县丞,裴仁静在登州黄县做主簿,裴仁渠在青州寿光县做主簿,都混的不甚如意,此后陆续辞官回乡,在乡里休养生息。
此番十一镇大军会合左右神策共讨淄青,三人觉得机会来了,便散尽家财招募了一批勇士,日夜训练,待价而沽,哪边胜算大,投奔哪边。
却不想占据十二州之地、拥兵十万的淄青镇,却如纸房子一般,呼啦啦便倒了下去,三人急了眼,若李师道就这么败了,自己这番辛苦可就白费了,弄不好还要被扣顶从逆谋反、聚众抗拒官军的帽子,那可就真是大难临头。
三人一合计,得立即行动起来去投奔官军,裴度和突吐承璀是高攀不上的,十一镇大帅中,他们跟李茂还算有点关系,于是决定去投李茂,不意走到半道上却撞见了义成军节度使李全忠的兵马。
义成军将士二话不说将这伙民军围了起来,缴了器械,将三人带去见李全忠,李全忠正眼懒得看三人,下令推出去斩首,危难时刻,裴仁勇显出英雄本色,大笑三声。李全忠觉得这人有些意思,唤回来询问,裴仁勇道明身份,向李全忠献了一计,自请进城去做卧底,将来里应外合袭破郓州城。
郓州做淄青首府多年,李氏父子三代经营,城高池深,重兵防守,十分坚固。李全忠根基不深,急于立功稳住自己的节度使地位,自出兵时起便立志要打破郓州城,成就自己的忠贞敢战之名。然而见到了郓州城后,不觉满腹烦恼。兵马是藩帅的命根子,手上没了兵马,在朝廷眼里就无足轻重,他可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本钱都消耗在郓州城下。裴仁勇这话正和他意,于是便将三人放了,打发三人进城去充当卧底。
三人底细干净,又是郓州被围后第一支前来救援的民军。李师道病后,主持政务的贾直言、李公度对裴家三兄弟的义举采取了审慎的态度,一方面热烈欢迎裴家兄弟进城,一方面又采取措施,将三兄弟与他们所携的兵马隔离开来,防止中了敌人的奸计。
这本是一条十分稳妥的计策,却被病中李师道的一纸任免令打的粉碎,李师道把裴家兄弟当成了救命稻草,他需要三人的义举来鼓舞业已荡然无存的士气,因此极度不满贾直言和李公度的稳健处置,他绕过幕府,背着贾直言、李公度,私自下令任命裴仁勇为平卢军的都知兵马使,任命裴仁静为内院军兵马使,任命裴仁渠为扬刀军兵马使。
李公度听到这个任命,叹了口气,对贾直言说:“某近来心痛病发作,再难支撑,府中军务政务就仰赖元朗兄了。”言罢,离开幕府,称病不出。
贾直言挽留不住,只能苦笑,他和李公度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直到最后时刻才算分出胜负,他胜了,可又有什么意义,大厦将倾,自己做了老大,却保不住这天下。
对于李师道的安排,贾直言已无力反对,不过想想这种安排也算不得什么,捧的越高,反而更容易控制,都知兵马使,内院军兵马使,扬刀军兵马使,哪一把交椅是好坐的,三人出身卑微,资历浅薄,何德何能坐的稳?没有他这个主持军政事务的左判官的手令,他休想调动一兵一卒。
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时的淄青已与往日不同,各军的混乱已经打到了顶峰,以淄青最精锐的内院军为例,自皇甫尖、皇甫圆兄弟受韩启月牵连被免职后,便陷入了严重混乱,到裴仁静接手时已经溃烂不堪,原来的军将因为皇甫兄弟的去职而感到寒心,纷纷离去,临时抽调来的将士,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乱成一团。
裴仁静无心去整顿军务,一味以利害收揽人心,竟也抓了一些兵权在手,这些兵马打着誓死保卫李师道的名义大肆排斥异己,竟把节度使府控制的铁桶一般,连贾直言本人也被置于他们的控制之下,生死荣辱不过是裴仁静一句话的事。
裴仁勇、裴仁渠二人也没闲着,借着新身份在城内联络故旧,招募死士,打着与官军血战到底的旗号,为反戈一击积极做准备。
裴家三兄弟的所作所为却因铜虎头的溃散,得不到任何的监督和制约,李师道、贾直言两个人也被蒙在鼓里。
李公度愤而离开军府,隐身宅中不出,家兵家将和豢养的一批死士,将他的家宅保卫的铁桶一般,宅中广蓄粮草,家人非令不得出门,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这日午后,门外来了一名神秘客商,自称是他的同乡亲故,递了一封名帖进来。
李公度忙命迎入,陪他坐了一会,留饭,客人不受,拜辞离去。待人走后,李公度令家奴将院门堵死,搬出窝弓劲弩严密防守,却将客人带来的土产搬到内室书房,从中翻检出一封密信,看完之后,吩咐家人自此刻起,无令不得离开家宅半步,违者家法处置。
这日午后,李师道挣扎着和宠妾贾安安行了一场夫妻之礼,事后将一包金银珠宝交在贾安安的手里,叹道:“你跟了我一场,我给不了你名分,这些聊作补偿吧。”
贾安安抱住他的腰,不放他走,泪流满面道:“天崩地陷,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李师道硬下心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李家气数尽了,你走吧。”
按照李师道的规划,贾安安将带着他的女儿云娘趁混乱之际离开郓州去登州,在此登船横海去日本。
李师道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但直觉告诉他,登州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不过登州乃鱼龙混杂之地,在他权势鼎盛时且不能完全控制,即便落入他人之手,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控制的风雨不透,贾安安有机会脱身。
蒲大姐已先一步打发了,安排了贾安安,李师道颓然呆坐,望着空荡荡、黑黢黢的家宅,默默流了一会泪。
忽然起身来到中堂外左厢房贾直言的值房里,屋里屋外挤满了人,淄青军政事务而今完全压在贾直言一人肩上,真是难为了他。
贾直言正忙的不可开交,忽见李师道走进来,吓了一大跳。
连忙起身迎接,李师道忽然大笑道:“大厦将倾,无力回天,你们还瞎忙什么?”
贾直言吓了一大跳,在场的大小官吏也吓了一大跳,谁都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李师道的口中说出来的。
李师道倒是轻松自若,冲着这些他平日正眼都懒得瞧一眼的卑官小吏们点头微笑,态度甚是和蔼。
贾直言忙将众人轰了出去,引李师道落座,因为节度使在,外面的人围了一圈,却谁也不敢打搅。后来的卑官小吏们一个个心急火燎,一大堆的急务等着贾判官拍板定夺,这个节骨眼上他哪来的心思陪着节帅在那喝茶闲聊呢。
从屋里出来的心灰意冷,把刚才李师道说过的话转述给后来者听,众人一时愕然,旋即就都想开了,郓州大局糜烂不堪,连节度使都觉得无力回天,他们还忙各什么劲?
沮丧在人群中扩散,一时个个心灰意冷,各自都散了。
李师道在贾直言的对面坐下,他将这间值房打量了一遍,值房面积狭小,每个角落都塞满了文牍卷宗,逼狭的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于是感慨道:“这里距离中堂如此近,我却还是第一次到这来,没想到条件这么差,我连股肱手足都漠然相待,不管不问,可见昏庸透顶,活该有今日之败。”
贾直言叹了一声,想安慰些什么,却又觉无话可说。
“我李家割据淄青五十年,今日算是到头了,错在我一人,与公等无干,我无言见祖宗,见兄长,愧对诸公啦。”
贾直言已是泪流满面,尚留在庭院中的几个卑官小吏也忍不住泪流。
“城破之后,还要元朗勉为其难为我周旋,保全将吏性命,保全阖城百姓。拜托了。”
贾直言道:“司空钧命,贾直言至死不敢忘。”
李师道了了一桩心事,精神稍振,又道:“昔日兄长重病在身,临终前召我入府,问我可能担当此任,我说我担当不起,真的担不起来。他说你若不肯担当,李氏子孙中又有谁能担当,你还是免为其难吧。我说什么也不肯,我这是发自内心的,我在密州任上是想过争,但我到了郓州后,就改了主意,我是个天性散淡,优柔寡断的人,实在做不来杀伐决断的事,太累了。
“可是兄长不放过我,他说李氏子孙除我之外,年纪都还小,无人可以担当此任,这些年我打压你,其实是为了你好,是让你知道这其中的险恶,逼着你点收心。唉,我跟兄长争斗了那么久,却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又说咱们郓州有几个刺头,是谁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你摆不平他们,不用怕,我来帮你捋掉这扎手的荆棘刺,好让你握稳这根驱策十二州的鞭子。元朗,当年陷害李长山、李茂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兄长恐我驾驭不料他们,临终设计要除掉他们啊。”
贾直言点点头:“先公思虑深远,相信他们不会怪罪的。”
李师道摇摇头:“李长山已经病死,他是肯定不会怪罪了,至于李茂……他怪不怪罪也不重要了,要紧的是我当初不该逞能,我应该咬死了不做这节度使。我淄青人才济济,忠贞不二,随便李家哪个人来做,都不至于有今日之败。李长山、李茂,都是一时人杰,我们不能用他们,却要杀他们,可惜了,可惜了。”
因为牵涉到李师古,贾直言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安慰道:“时也命也运也,司空不必自责过甚。”
李师道忽然轻松地说道:“我不自责,时也命也运也,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把这桩公案告诉李茂,其实你不说他心里想必也清楚,你再告诉他他没有对不起郓州,是我们兄弟有负于他,希望他能念及旧情,得饶人处就饶人吧。”
李师道从值房出来时,院子里冷冷清清,仅剩的几个卑官小吏不知何时也走尽了,天蓝的很,已经有了星月,西面的天空火烧云正艳,这本是九月深秋的一个普通黄昏,在李师道看来却是别有意义,这或者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蓝天、星辰和火红色的云了。
跟在他身后的贾直言眼见他站住脚步,呆呆地望着天空,正要上前安慰一声,却忽然眼前一空,李师道毫无征兆地垮了下去,摔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