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藩镇驻长安进奏院,秦墨并不陌生,旧日李茂曾做过淄青驻上都进奏院主,秦墨是他的得力助手,一切业务都不陌生。
和陈慕阳交接之后,秦墨便正式走马上任,此刻的情形跟十几年前又有不同,李茂是当朝太尉,成武郡王,幽州节度使,手握雄兵数万,镇守北国边境,辖地地阔千里,乃是有兵有权有地盘的一方实力诸侯,自跟十几年前毫无根基时的战战兢兢不同。
陈慕阳的新任命在秦墨到达长安之前就已宣布,内保处的三巨头之一,这意味着他从此跨入幽州权力的核心,对这份任命他是满意的,因此交接工作十分顺利。
秦墨不是池中物,很快就在新岗位上干的风生水起,他也是个心宽健忘的人,很快就从幽州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不禁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
这日有人自淄青来,带来了苏卿的一封书信和一些土特产,苏卿的生意而今做的很大,长安、洛阳都有利益需要照顾,秦墨这座码头当然要拜拜。
与书信和特产一起来的,还有秦墨的儿子豹头捎给他的一件秋衣,据说这衣裳是豹头用他攒下的月例钱买的,虽然不算名贵,却也是做儿子的一份心意,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秦墨把这衣裳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不觉眼圈发红,他当众脱下官袍穿起来,稍稍有些不合体,这当然也算不得什么,拿去让裁缝改一改便是。
一旁的韩江春、奚襄铃两个忙碌起来,一个要去招呼裁缝,一个要把衣裳拿去改。秦墨道:“不必了,我亲自去,可别把我儿的宝贝衣裳改坏了。”
他自己抱着衣裳兴冲冲地往外走,出角门时一个不留神差点和迎面走来的青墨撞在一处。二人都是急脾气,都瞪起了眼,待看清彼此,二人火气更大。
“赶去投胎呐,差点撞到我!”
“出口伤人,大清早的,起开,好狗不挡道。”
“你再说一遍。”
“我让我说我就说,没空,起开。”
“急什么急,你看看这个东西。”
“没空,我赶着去改衣裳。”
青墨白了他一眼,猛地一把从他怀里抢过那件秋衣,抖开一看,啧啧嘴:“我当什么宝贝疙瘩,原来是件破布衫,哪捡的,别改了,扔了,我回头送你件新的。”
秦墨把衣裳夺回来,得意洋洋地向青墨展示了一遍:“瞧见没,我儿子孝敬我的,有钱没处买去,懂吗你。呃,我说张家的,你也成亲这么多年了,几个孩子啦现在。”
青墨柳眉倒竖,眸中喷火。田萁下嫁徐如后,青墨为了掩人耳目也嫁给了魏州牙军一个姓张的卫士,被人称作张家娘子,自然也和田萁一样只挂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眼看青墨发怒,秦墨心里直打鼓,这女子仗着有田萁在背后撑腰,在进奏院吆三喝四,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把他这个院主放在眼里,人前还能给自己留分颜面,这个时候,秦墨心里一阵打鼓。
青墨强压下一口恶气,把一件公文恶狠狠地塞在秦墨怀里,怀抱双臂,挡着他的路。
“什么东西?等会看不行吗?”
“不行,打开。”
秦墨自知理亏,青墨不计较,心里已经在念阿弥陀佛,哪敢再造次,嘀嘀咕咕着把公文打开来,只扫了一眼,脸色便变了。
“瞧这意思,朝廷要对恒州用兵?”
“你还有心思去缝补你儿子孝敬你的秋衣吗?”
秦墨不理会她的挪揄,想了想,对青墨说:“你辛苦一趟,今天出去跑跑,务必坐实此事。我也出去打听打听,看看这到底是宫里的意思,还是朝臣们的意思。”
青墨不耐烦地说:“天子若无心思,朝廷们能闹的起来?”
秦墨笑道;“长安的水深的很,这个可保不准,光听几个士林清流嚷嚷,就断定朝廷要用兵成德镇,那要我们进奏院做什么,派几个腿脚勤快的年轻人在长安张张耳目便成了。你说呢。张家娘子。”
青墨恶狠狠地夺回公文,想一想,又劈手夺过秦墨怀里的秋衣,说:“你去宫里打探打探,我就不出去了,反正也不认得几个人。这衣裳我去帮你改。”
秦墨道:“你改?你,可别给我改坏了。”
青墨道:“改坏了我陪你,不就一件衣裳嘛,婆婆妈妈。”
青墨做事向来风风火火,说走就走了,秦墨却还在那嘀咕:“说的轻巧,改坏了你赔的起吗,这是我儿子孝敬老子我的。”
秦墨在外面跑了一天,至深夜方回,喝的醉醺醺的,虽然腰酸背疼,收获也极大。制造舆论要打成德镇的正是皇帝本人,淮西乱平,皇帝信心大涨,此刻正是踌躇满志。
成德的局势现在是一团乱麻,王承元死后留下的权力空白,表面上已被他的儿子王昱填充,但王昱的地位并不稳固。王士裹死后,王氏一脉的中坚人物换成了王承苏,此人有勇无谋,又刚愎自用,根本不是心狠手辣的王庭凑对手,恒州的权力结构此刻恰似两个筷子上顶着一个碗,随时随地都有垮塌的可能。
这种情况比当年王士真猝死,王承宗匆匆继位时可要艰难多了,一旦朝廷对恒州用兵,只怕是一鼓可下。
若恒州一朝被朝廷平定,那幽州……
秦墨左思右想之后,唤来奚襄铃:“去,看看张家娘子睡了没有,没睡请她过来一趟。”
奚襄铃看看天色,笑道:“哥,这个时候让她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秦墨笑骂道:“滚你的,又想歪了不是,我只是问问我的那件秋衣她改好了没有,改好了让她带过来我穿穿,我儿子孝敬我的。”
奚襄铃道:“明白,秋衣,我侄儿孝敬你的秋衣。懂了。”
青墨此刻正在灯下和那件秋衣作战,田萁自幼不爱女红,也懒得管教身边人去学什么针织女红,青墨和她一起长大,女红就十分一般,想把这件秋衣改大一号,正是难为了她。
自上午奋战到深夜,连只袖子都没改好,正是心烦意乱之际,忽然奚襄铃来请,心里老大不快,奚襄铃倒是有些眼力价,见她正为这件衣裳烦恼,便不提秋衣的事,只说秦墨有要事相商。青墨丢下衣裳,气咻咻跟着奚襄铃去了秦墨的书房。
秦墨照例迎候在廊下,朝奚襄铃挥挥手:“去,弄份宵夜过来,我陪副使喝两杯。”
打发奚襄铃去后,秦墨让进青墨,虚掩了房门,又将一碗茶恭恭敬敬地递在青墨的手上,这才说道:“你判断的不错,打成德这舆论的确是宫里授意制造出来的。淮西乱平,咱们的圣德天子眼看中兴大业有望,那是踌躇满志,平生吞吐天下之心。可巧恒州自己又不争气,白白的撅起屁股让人……踢。”
秦墨差点口误,喝了口茶压压惊,方又道:“自己把破绽露出来,这就怨不得人家啦。我看他们这回是难逃一劫,你在魏州这么多年,恒州方面可有要紧的亲戚朋友,若有,需要知会的,赶紧知会一声,免得生灵涂炭,白送了性命。”
青墨道:“亲朋倒是没有,熟人还有几个,要不要跟他们打声招呼?”
秦墨道:“这个,你看着办,不必问我。”
青墨把茶碗往桌上一顿,眼睛一瞪:“你的小心思我还不清楚,你不想朝廷用兵恒州,想让我通风报信,让他们有所准备,让朝廷打消念头,你直说便是,何必转弯抹角呢。你们铜虎头出来的人做事都这么鬼鬼祟祟吗?”
秦墨惊道:“我哪有这意思?”
青墨已经起身:“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走到门口又停住脚,霍然回身说道:“你的衣裳我改不了,我又不是你家老妈子,凭什么帮你做着事,我闲得慌吗我,哼。”
青墨扬长而去,秦墨张口结舌却是一句话说不出,心里却是越想越火,自己长这么大,纵横四海,何曾受过这等挤兑。
本想发两声牢骚,却又底气不足,便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哝:“真是好笑,衣裳是你要帮我的改的,我要你帮忙了吗?自作多情!这上都进奏院谁是当家人,我!帮我改件衣裳你还啰嗦,看我明日怎么把你搞上床。”
秦墨发完这句狠话后,气消了一大半,顿感心情舒畅,忽然听得院中有脚步声,以为是奚襄铃来送宵夜,打开一看,愣住了。
倒似见着鬼一样,面色煞白,嘴唇哆嗦,手脚也不利索了。
却是青墨去后,想想心里气恼,自己昏天黑地忙了一整天,手指头不知被扎了几回,到头来他一句话不问,却要利用自己给成德传递消息,这衣裳还补什么补,不补了,还给他。青墨抱着衣裳气冲冲给秦墨送去,恰听到他在那发狠要把自己搞上床,恨的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瞪,立即就要捋袖子上去教训秦墨一顿。
眼珠子一转,忽而又改了主意,嘿然一声冷笑,拿起那件秋衣,当着秦墨的面,咝咝啦啦,撕成了一条条的碎片。
然后她笑嘻嘻地,很随意地向空中一抛,抛出个漫天飞舞来。
秦墨嗷地一声惨叫,双目圆瞪,猛地扑了上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