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高镇的新旧两位首领各说各话,先是在一些私下场合论辩,每次都闹的脸红脖子粗,所幸在公共场合还能维持一团和气,但渐渐的,在一些公开场合气氛也变得越来越紧张,终于在李茂来到东高镇的第二年的重阳节宴饮时冲突表面化。
李茂摔杯而去,追随者集体离场,文书丞却仍旧在那喋喋不休,自说自话,东高镇的其他主事人员面面相觑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的李茂在东高镇已经树立了至高无上的权威,潜伏在东高镇的契丹探子据此判断,文书丞绝不会有好下场。
果然,到了这年七月中旬,文书丞被撤去城局使、度支部总管等核心要害职务,只保留幕府判官的虚职,并被李茂流放到了镇北牧场,美其名曰督办,实际上河汊以北的那片牧场刚刚才开始筹办,除了齐腰深的牧草,其他什么都没有。
文书丞的失势在东高镇引起了震动,他是东高镇的主要奠基人之一,在镇民中享有极高的威望,他的倒台让很多人不满,使很多的人心存疑虑,但是眼下的情形是,李茂是东高镇的当家人,所谓的辽东经略使幕府已经控制了东高镇的方方面面,而幕府里所有核心要害职务都由他的心腹亲信把持着。
金道安、毛太公、祝九这些强力人物早已对他唯命是从,赵光良、郑孝章这两个执掌财经大权的人唯其马首是瞻,胡南湘、谢彪这些文官也都是他的铁杆追随者,而执掌禁卫的石空、石雄兄弟又根本是他的走卒。就连那位名义上的副使、奚王诲洛可也坚定地站在了李茂一边,从未表达出半点对文书丞的同情。
在此情形下,有关文书丞妻吴氏为了丈夫前途,低声下气、半推半就爬上李茂的床,陪他睡觉而被醋坛子兰儿捉奸在床、大闹特闹的花边新闻便不胫而走,为东高镇上空笼罩的异常凝重的诡异气氛凭添了一层暧昧的谈资。
此时此刻,表露同情是不明智的,文书丞能给他们的,李茂照样能给,李茂能给的,文书丞却未必能给。潜伏在东高镇的契丹细作们仔细分析后认为,他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
秦墨这些日子爱上了打猎,一得空就带上弓箭到附近森林里去转一圈,每每都有收获,回来后把野味让浑家收拾了,晚上请李茂来喝酒。酒在东高镇现在还是个很金贵的东西,东高镇会酿酒的人有的是,但粮食奇缺,李茂下过命令,三年内不得酿酒,所需的酒只能拿特产跟那些奸猾的靺鞨商人交换。
这天下午秦墨手又痒了起来,向李茂告了个假便带上弓箭进了东高山东麓的小树林,那里没有大型猛兽,獐子、麋鹿倒是不少,这季节,禽兽们都肥壮的很,打一只回来改善下伙食,想到这里,青墨不觉流下了口水。
东高镇的生活太清苦了,连祝香那等吃过大苦的人也有些吃不消,身体瘦的厉害,晚上往怀里一抱,凸出的骨头直硌人,那手感,可真不咋地,得弄点好东西给她补补。
秦墨想着,人就像一个老练的猎手消失在了森林里。
黄昏时刻,祝香从菜地回到居住的小院,腿脚都是泥,浑身都是汗,丢下锄头,推开灶房门,掀开缸盖,拿瓢去舀水喝,却发现缸里的水已经见了底。
祝香眉头皱了一下,家里的水一向都是秦墨去挑的,这家伙跟她哥哥祝九一样就爱偷奸耍滑,家务事是一样不肯干,不过这等体力活,他却从来不让自己沾手,说是怕累着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平日就算晚上有事,下午也会回来挑满水缸再走的。
祝香放下水瓢,拿起桶和扁担就出了门,东高镇因为地势高阜,镇子里原来没有井,吃用的水都取自辽河,说远也不远,来回约两里地。李茂来了后,说出寨挑水一则耽误工夫,二来不利于安全保卫,就发动青壮在镇子里打了三口水井,都是穿过红岩的深井,井水清冽甘甜,且水量十分稳定,这件事已成为李茂的一桩功绩,被镇民们反复颂扬。
这三口井的井台皆用青石筑城,比周围高出一大截,井上架着一个轱辘,轱辘、麻绳和打水的桶都是公用的。
祝香挑着一副水桶来到最近的一口井,井台四周用木篱笆围起来,为的是防止牲口靠近便溺,污染井水,更是为了防范幼童掉进水井里。篱笆门上有个绳扣,平日高挂起来,防止孩童进入。祝香赶到时,篱笆门是开着的,但井台上却没有人。
“谁这么没有公德心。”祝香小声嘀咕了一句,把桶放在了井台上。左右找了一圈,不见打水的桶,一看,桶和绳索都挂在井里。
祝香的眉头皱了一下: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没有公德心,这简直是谋财害命嘛。一想到李茂一有机会就喋喋不休地叨叨他的公德心理论,却还有人跟他对着干,祝香抿嘴笑了笑。李茂平素惜言如金,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唯有说起这件事时才像换了个人,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上一个时辰都不用喝口水的。
一桶清冽的凉水从井里打了上来,祝香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蹲下来搬着桶就喝了起来,清凉的井水流进肚里,浑身的燥热一扫而空。
她惬意地吐了口气,擦擦嘴,把剩下的水倒进自家木桶里。
突然,祝香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她的五脏六腑像被绞碎了一样,疼的钻心。
“啊!”祝香惨叫一声,倒地打起了滚,她的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
“救……命,救命……救……”
祝香一句话没喊出来,人就僵了下去,伸出的手再也没有收回来。
祝香死了,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消息很快传遍了东高镇,震惊了所有的人。
在祝香去井台打水的时候,秦墨正押着两个奸细回镇子里来,两个人都做商旅打扮,背着硕大的包袱,包袱上捆着草鞋,一人腰间挂着刀,另一个人拄着一根磨的圆溜溜的拐杖。
走到寨门口,秦墨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喝令两个奸细折道去了镇西的牛棚。
正在牛棚忙活的陈小艺望见秦墨,赶忙放下手中铡刀一路小跑迎了过来。他望了眼两个愁眉苦脸的陌生人,却没有多嘴问是谁,秦墨对陈小艺的表现很满意。
“去,请寨主过来,说有紧急要事,回来,记住这里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
“我知道,只禀报寨主,其他人,任他是谁都不说。”
“寨主”就是李茂,这个称谓是秦墨等少数身边人的专利,外人不容置喙。
“就此滚去。”秦墨文绉绉地来了一句,挥手打发了陈小艺,却厉声警告那两个奸细:“都老实点,落到老子手里任谁也别想走,谁想走,那就是个死。”
秦墨把横刀拔出来修剪指甲,雪白的刀刃在指尖上翻飞,灵活的如一条蛟龙,两个陌生人再不敢多言,乖乖地蹲在了地上。
一盏茶的功夫后,李茂带着石空赶了过来,李茂是从第一造船厂赶回来的,那里建造了三艘小艇,昨天下午试航时沉了一艘,影响很坏,李茂今天过去是专门了解相关情况的。
他已经得知了祝香的死讯,面对秦墨却不知如何说起。
“这两个小子在树林里鬼鬼祟祟的,似在捣鼓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长官,我们是冤枉的,我们都是做小买卖的,听说东高镇这好弄钱,就过来瞧瞧,没想到到处都是大兵,说这不让走,说那不让进,七赶八赶就把我们赶进了树林里,我们也糊涂,三转两转就迷了路。”一人向李茂诉苦。
“我们俩在林子里巧遇这位兄台,就是想问个路。却没想到引起了误会。”另一人小心翼翼辩解道。
听口音,是河北易定一带的人,李茂把两个汉子扫量了一眼,目光锥子一般。
两个汉子故作紧张之色,战战兢兢,不肯多说话。李茂心里有了数,略微点头,一旁的石空骤然向前一窜,劈手扯过两个人的包袱,往地上一抖,“啪”地一声,掉出一个麻纸包。
纸在这个时代还是十分金贵的东西,在辽东更是罕见,这两个其貌不扬的商贩竟然用纸包裹东西,这东西料非寻常之物。
石空把纸包捡起来递给李茂,说了声:“像是毒药。”李茂把纸包在手里掂了掂,是一包粉末状的东西,味苦寒。他再望向两个人,目光已如刀子般锐利,秦墨觉察到了什么,手中雕花弓拉满,厉声喝道:“说,谁派你们来下毒的?”
两个人眼见事情败露,同时伸手摸向腰间,秦墨手起一箭,将腰间佩刀之人一箭射穿,另一个人却从腰间布带上解下一件东西塞进了嘴里,大嚼起来,瞬间嘴角流血不止,双目散光,人就不行了。
秦墨、石空大惊而起,欲待解救,却被李茂拦住。那人口吐白沫,在地上痉挛打滚,面目扭曲,狰狞可怖,李茂淡淡地看着,无动于衷,直到那人缩成一团,僵死当场。
这中间秦墨两次拉满弓欲送他一个痛快,都被李茂拦住,等人死了,秦墨吐了口气,问李茂:“究竟是什么人,你这么对他?”
李茂夺取他手中弓箭,握住他的手,眼圈噙着泪水,拍了拍他的手,哽噎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要有心理准备,祝香她……”
一声凄厉的嚎叫从牛棚里响起,惊的几头吃草的牛惶惶不安,惊恐地望着那个失态的男人推开李茂,冲出大门,绝尘而去。
秦墨后来是被人抬回东高镇的,因为伤心过度,他得了失心疯,在林间披头跣足疯狂地奔跑,精疲力竭后不慎被树根绊倒,一头撞在了树桩上,磕破了脸,人也昏迷不醒。
醒来后的秦墨仿佛老了二十岁,忽然变得连站立都成了问题,须有人扶持才能行走,他跪在祝香的尸体前嘀嘀咕咕,说一阵,哭一阵,很快就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
秦墨的悲痛欲绝感动了很多人,人们没有想到平日看似大大咧咧,甚至有些混账的秦墨对妻子祝香的爱竟是如此深沉。
秦墨后来哭的嗓子咳血,被李茂带人强行拖走,然后他大病了一场,到祝香下葬那天,秦墨在两个人的扶持下勉强露面,人们注意到短短几天时间,他已瘦的不成人形,头发灰白,双目浑浊无神,步履蹒跚,这哪像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壮年,这分明是个风烛残年的小老头。
祝香的葬礼后,秦墨便闭门不出,谢绝见客,他在祝香的坟前搭了个窝棚,每天都要过去呆上一段时间,上上一炷香,陪她说说话,追忆妻子的贤惠,忏悔自己的混蛋,回忆二人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
这期间李茂去看望过他,和兰儿一起去的,进了他的窝棚不久,兰儿就哭着跑了出来,不久李茂也出来了,面皮红红的,含着一股子怒意。
此后不久,李茂便撤掉了秦墨的侍卫亲军兵马使的职务,理由是秦墨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适宜领军,他需要放个长假,好好休息几天。
契丹奸细探知此情况,窃喜不已。
活跃在辽东中上游的契丹人是迭剌部的一支,统管夷里堇耶律德隆出身该部耶律氏。
该部的遥辇氏此刻已取代大贺氏长期霸占契丹诸部联盟首领宝座,而另一大姓耶律氏则长期霸占部落夷里堇(部落首领)和联盟夷里堇(军事首长)两大要职。
获知东高镇的一系列变化后,耶律德隆的使者很快到了东高镇,李茂热情接待,契丹使者此来的目的据说是要与东高镇建立商贸联系,并希望辽东经略使能给其部首领封一个官,李茂则安慰该部首领说将来安排他进京觐见大唐天子,当面讨一个封号。
契丹使者在东高镇呆了五天,这五天时间里,李茂每日一宴,全程陪同,表达了极大的善意。文书丞则是在使者到达后的第三天,在使者的一再要求下才同意与其一晤。
使者开门见山道:“我部首领准备出兵一万荡平东高镇,届时请你充作内应。”
文书丞道:“出尔反尔,贵部是人是鬼?文书丞岂能做那背主之人?”
使者咧嘴大笑,满嘴的烂牙:“据我所知,你们在淄青道曹州孤山镇时,你是他的上司,师长,他身在清海军,却投效淄青节度使李师古充当奸细,最终搞毁了清海军,还爬到了你的头上,如此奸险小人怎配做你的主人?在辽东,这个地方,东高镇,也是你带人一砖一瓦创建起来的,风霜雨雪,筚路蓝缕,吃了多少苦头?他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却凭空夺了属于你的东西,他又算什么主人?你从他手里夺回东高镇,不是背主,你只是拿回本来就属于你的东西。”
文书丞沉默了很久,方问道:“你们占据了东高镇后,还会还给我吗?”
使者笑道:“契丹人的生命在草原,我们住不惯城镇,这就像你们对草原上的毡包不感兴趣一样,我们对你们的城镇同样丝毫不感兴趣。”稍顿,这使者又道:“但是我们需要盐和铁,需要你们的丝织品和布帛,我们需要一个商业中心为我们提供这些,东高镇正有这样的潜力,如果你愿意,我们夷里堇大人将很乐意交你这样的一个朋友。”
文书丞道:“即使我想帮忙,可我手中无一兵一卒,我又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使者呵呵一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事在人为,我相信清海军的灵魂一定会有他的办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