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吐承璀的约请被李茂婉言回绝,左羽林卫中郎将李通派人送帖请他在城南香水寺一唔,李茂却不忍拒绝。
长安城里多的是饭馆、酒肆、娼寮、曲舍,在寺观请客是文人雅士的偏好,在寺庙相会,图的是个清静和私密。李茂能体谅李通的难处。
香水寺位在兴庆宫之南,声名不显,地方不大,建筑也马马虎虎,香火冷冷清清几近断绝,但这丝毫不影响主持和一干和尚们借摆素斋宴敛财的豪情壮志。
整个寺庙经过了特别改造,每座包房都有一个私密的入口,既然主打的是私密品牌,接待的和尚们都很懂规矩,一切安排妥当后,便自动消失的无影无踪,除非召唤,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客人眼面前招烦的。
李茂洗了手,望着古董架上琳琅满目的青铜、陶盆、瓷器发呆,他虽不是大玩家,但这些年见多识广,鉴宝能力也有了极大提升,眼前架子上的这些东西虽算不得稀世珍品,却也个个价值不菲。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庙竟然如此富有,李茂惊叹不已。
秦墨拿起一个汉罍,使劲地摇了摇,凑在耳边听,听了半点,有些失望,嘀咕道:“真的假的。”李茂道:“都是真家伙,弄坏了,你赔不起。”秦墨赶忙把手中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为了一个破耳罐而闹到倾家荡产,委实不值得。
拍了拍手,又笑问李茂道:“与你幼年出家的庙相比,这里的气象如何?”
李茂也放了手中东西,回道:“我出家的是深山古寺,用的粗糙石器,吃的是菜粥,但我念的真佛,不像这个佛门餐馆,卖的是酒肉名利。”
话音刚落,却听一人哼道:“好大的口气。”
二人闪目看去,却是一个身材曼妙的宫廷女官,“宫廷女官”这个身份是从她身上的气质判断出来的,她本人穿的是一件男式圆领衫,做普通士子打扮。
“臭小子几时跟宫里人勾搭上了?”
秦墨嘀咕一声,心有不解,李茂也不解。李通就是摩岢神通,做了左羽林军中郎将后,深得天子宠信,赐国姓李,因李神通之名犯忌,便去“神”字而为李通。
李通的中郎将前面加了“随銮”二字,是李纯身边信得过的人,但再得宠信,也不可能混到外出宴客身边还有宫廷女官侍候的地步。
“贵人降至,除李将军外,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秦墨望了望左右,除了自己似乎再没有能喘气的,便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吗?”
女官鼻孔朝天,哼了声:“少废话。”
李茂觉察事情有些不对头,便对秦墨点了下头,秦墨瞪了那女官一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秦墨走后,女官冷冷地对李茂说道:“请随我来。”
引着李茂穿过一道月亮门,走过一条幽僻的长廊,来到一座浓荫蔽日的幽静小院,小院坐南朝北,东南、西北角各栽着一株巨松,如托天的手掌将整个院子遮盖的严严实实。
小院门口站着几个身着男装的宫廷女官,暗中有游动的卫士,一名身材高挑、面容白皙姣好的女官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李茂觉得此人甚是眼熟。
女官低眉顺眼,盈盈而拜:
“茂哥安好,神通本已动身,不想大家临时召唤,无奈爽约,祈请茂哥恕罪。”
李茂一拍额头,暗骂自己糊涂,眼前的这个女官不正是摩岢神通的妻子郭韧吗?
换了身气派衣裳,学会了宫廷礼仪,不再粗声大气说话,脸也保养的白皙娇嫩,可人还是那个人,自己怎么就不认识了呢。
自摩岢神通做了左羽林军中郎将后,李茂便有意识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外官结交禁军将领乃是大忌,何况摩岢神通这个中郎将的前面还有“随銮”两个字。
“呃,无妨,侍奉天子自要全心全意,我岂敢怪罪。既如此,不如改日再聚吧。”
李茂拱手欲走,却已经走不成了,领他来的女官拦住他的去路,左右女官当着他的面把院门关了。
郭韧盈盈再拜,言道:“义母请将军移步相见。”
自摩岢神通做了禁军将领后,郭韧也攀上了高枝,做了郭贵妃的女儿,其实就年龄而论,她做郭贵妃的妹妹更合适。
屋里的贵人竟然是郭贵妃,这让李茂吃惊。
至于她约自己来此的目的,李茂倒并不感到惊奇。
现在已经无路可退,李茂整整衣裳,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房间里温暖如春,只是光线有些暗,几点灯烛让昏暗的房间透着一丝暧昧。
迎门处有纱屏一道,屏风后的床上坐着一个盛装女人,李茂没敢细看,立地行礼。
里间却有一个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未见真神你就乱拜,李茂华行军打仗也是这么莽撞吗?”这声音虽是责怪,却让人听着很舒服。
郭韧努了下嘴,示意里间站在字画前的便装女子才是正主儿。
李茂拧了下眉头,来到里间门前,参拜如仪,郭贵妃没有急着让他起身,身后却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郭韧和那个盛装女子一起退了出去。
门关上了。
郭贵妃转过身,在绣墩上坐下,方道:“请起。”
李茂垂手问道:“未知贵妃召唤下臣,有何吩咐。”
郭妃不答,端茶在手,也不喝,却将李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一朵红晕飞上脸颊。
“你紧张什么,本宫是吃人的老虎吗?”
郭妃浅浅地笑着,她的牙齿白但不算齐整,笑起来的样子雍容富贵,仪态万千。
李茂的心里不禁一紧。
“将士们浴血沙场,妾身发动宫里姐妹为将士们筹备了一些慰问,都是些金珠玉器,欲变卖成钱,又恐他们上下其手半途截留。我想索性直接交给你,你拿去变卖,以你的精明强干,料必不会吃亏。看看前方缺什么,你就买些什么,左右都是姐妹们的一份心意。”
李茂的面前摆着六只大木箱,箱盖打开,都是些金银珠玉和首饰。
李茂拜谢,起身默默无语。
“你不爱说话?”
“贵人面前,茂不敢乱语。”
“你不说,那我问你,陛下欲立太子,诸皇子中,你以为谁可承大统?”
李茂道:“贵妃这话臣没听见,臣只知外臣不宜过问皇帝家事。”
郭贵妃笑道:“这么说你是谁也不帮?”
李茂道:“贵妃若无其他吩咐,臣请告退。”
李茂转身欲走,郭贵妃喝道:“站住。”
李茂站住,但没有回身。郭贵妃道:“自来立储都是天大的事,你身为天子近臣,有可能置身事外吗?逃,你能逃到哪去?”
李茂立如铁铸,一语不发。
“不管你今日在我这说了什么,在外人的心里都是一样的。还有……”
李茂闻到了一股醉人的体香,直觉告诉他一个温软的娇躯正向他逼近,他本能地躲避,但僵硬的身体全无往日的灵活,他回身辞行时,手不慎触到了一团软酥。
李茂眼瞳骤然充血,面红耳赤,红的发烫。浑身的血液却又骤然凝固,冷的结冰。
他像遇见毒蛇一样缩回了自己的手。
女人却步步紧逼过来,李茂退无可退,不得已一把推开了她。
“你已经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李茂的一只手已经抓在了门框上,却被这句话又牵了回来,虽然没有用力,他也能感觉到,除非用猛力砸烂这扇门,否则他出不去这间屋,门被人从外面拉住了。
他望了眼窗户,却站着没动,那个娇艳如花的女人已经封死了他逃跑的路线。
“你在笑我不自爱?哼,我要说你错了,自古人都爱英雄,你是国之英雄,我为何就不能有爱。”
吞吐的兰馨芳香,在李茂,却像毒雾一样,让他窒息。
郭妃探出一只手,轻轻抚摸李茂的脸庞,这温柔的抚摸带给李茂的却只有屈辱,他出手如电,如铁的手掌抓住郭妃柔润的香肩,居高临下,怒目而视,一字一顿道:“我说过,立储之事我绝不插手,我李茂言出必行,绝不反悔。”
郭妃被李茂的凶悍吓的花容变色,一度失态,她稳住阵脚,眸中透出一丝狠辣,咬牙道:“你说的我不信,你发毒誓。”
李茂举手向天,发誓道:“皇家立储,李茂谨守为臣子的本分,不偏不倚,若违此誓,人神共弃,死无葬身之地。”
郭妃道:“不偏不倚不行,你或助我,或谁也不帮,必须说清楚。”
李茂无奈,只得又发了一遍誓,加上了“谁也不帮”四个字。郭妃怒意方减,她摸了摸被李茂抓的生疼的肩头,让开了路。
李茂跳窗正要走,郭妃忽又问道:“你怕我还是怕他?”
李茂一只脚已经踏在窗上,双手扶着窗框,闻言稍顿,回道:“贵妃果为遂王着想,就少行此孟浪之举。臣下告退。”
“你给我站住!”郭贵妃忽然发出低沉的嘶吼,她猛虎一般冲到窗前拽回李茂,牵着他的衣袖把他扯到门口,喝命开门,这中间郭妃浑然像换了一个人,她表现出的决绝和霸道让李茂完全变成了木偶。
门开启的一瞬间,之前还气的浑身发抖、面色铁青的贵妃悠忽间就变得面颊红润、柔情如水起来,她的一条胳膊闪电般搭上了李茂肩膀,红润的面颊上泛出羞怯迷人的浅笑。
她为李茂整理了一下衣领,柔声言说道:“你先去,少时我让人把六个箱子送过去。”
李茂愤懑无语,像个木偶一样被她耍弄着,懒洋洋的竟全无丝毫反抗之力,他不知道她要耍弄什么手段,只知道这个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呆下去了。
匆匆一揖,闪步离去。
郭贵妃痴痴地望着李茂离开,甚至还踮起脚尖望了他的背影一眼,面颊红润的像个初恋的姑娘。然后她吩咐关闭房门。屋里骤然暗了下来,她面门而立,脸色骤然铁青。陪侍在她身边的郭韧大气不敢喘一口,进门时,她第一眼看的是纱屏后的那张大床,整洁如初,看看四周亦无异样。
“不识抬举,不识抬举,不识抬举的懦夫,我恨他……”
郭贵妃忽然间情绪失控,嚎啕大哭起来,以她的身世从小到大,在哪里不是千娇万宠集于一身,要什么又得不到,但是今天,忽然之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有人伤害了她,伤的她彻骨心痛,让她无从排解。
她抓住郭韧的衣裳,又撕又挠,又捶又打,她养尊处优,没有什么力气,但锋利的指甲却让郭韧吃了不少苦头,郭韧尚算结实的体魄在她狂暴的摧折下,亦如狂风中的弱柳,摇摆不定,动荡不安。
不过郭韧的心里却很高兴,郭贵妃这是把她当成李茂了,她的怨恨和疯狂都是冲着李茂去的。
她并不急着安慰怀里这个大唐最尊贵的女人,而是忙里偷闲,又望了眼那张又大又软的床,鼻子里终于哼出一声得意,郭韧满意地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