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隐瞒洪而木的死,无疑很不明智,她是前任洞主的女儿,在洞寨里拥有特殊的地位,在洪艳洞的历史上曾出过不止一个女洞主,洞民们对洞主是男人还是女人并无特殊偏好,只要他/她有那个本事,谁做都一样。
作为前任洞主的独生女儿,洪而木聪明、强干,仁慈,又有领袖才能,早就有很多不服黄碎岩的人放话说要选她为下任洞主了。
如果她有一天时间不露面,他这个洞主无疑将面临巨大的压力。
宣布洪而木已死,同时把罪名推到三个被擒的汉人头上,煽动洞民们对汉人的仇恨,阻止他们和汉人靠近。
洪碎岩要拿洪而木的死作一篇大文章。
在他的授意下,他的心腹之一磨坊管事公开站出来扯了个谎,他谎称洪而木是在磨坊里被入侵的汉人杀害的。可怜的姑娘死前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和羞辱,性格刚烈的她,最终选择了和汉人凶手同归于尽,她死死地抱住那个向她施暴的汉人,和他一起跳进了咆哮涧。
洞寨的后山有条溪流,倒挂于绝壁之上,水流终年不息,由山顶直入山涧,因声如虎咆哮,故而在十年前水磨坊落成时被命名为咆哮间。
水磨坊是十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文明开化运动中留下的唯一一处痕迹,利用水力驱动水磨为洞寨提供了源源不绝的青稞面,使整个洞寨受益十年时间。
因为与文明开化有关,水磨坊在洞寨是个很敏感的地方,轻易没人往那去。作为洞主,黄碎岩不止一次劝说洞民们不要到那里去,以免被毒蛇或野狼所害。
洪而木不听劝阻,天不亮就孤身一人跑去送死,她的死乃是咎由自取。
既然是咎由自取,那她的死就跟他这个洞主没有任何关系,人们非但不会猜疑他,反而会心悦诚服于他的先见之明。
证人很容易找,不止一个人证明说一早就看到洪而木独自一个人去了后寨水磨坊,至于原因,却是谁也说不清,可能是鬼上身吧。
杀人偿命,既然证据确凿,那还留着那三个汉人的性命作甚?
众人怒吼着要把三个汉人用石头砸成肉泥,是胡川的屎尿暂时让愤怒的人群冷静下来,人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胆小的人,会有胆量潜入洞寨来害人。
洪碎岩劝众人保持冷静,他声称人是渺小和无知的,这世上唯有火神是公正无私又无所不知,他提议把这三个汉人交给全能的火神,让他去判定这三个汉人的生死。
洞主的无私和睿智折服了所有的人。
三个火刑架很快搭建起来,等到夜半三更,万能的火神将从天而降,带走三个人那被邪念浸染的肮脏灵魂。
脚下的荒诞仍在持续,老巫医的心在滴血。十五年前,她的兄长,时任洪艳洞洞主受剑州刺史的邀请去了一趟剑州,行前他仔细安排了自己的后世,做好了一去不复返的准备。那时候受命主持洞中事务的三个人中就有她和现任洞主黄碎岩。
黄碎岩本是一个有进取心的青年,虽然野心勃勃,但为人还算正直公道,他是洞主最得力的助手和下任洞主最有力的竞争者。
那时她处处让着他,她想如果兄长不能如期归来,黄碎岩将是接替洞主的不二人选,她绝不会去跟他争夺洞主之位。
一个月后,她的兄长如期从剑州归来,非但毫发无损,还带回了两个汉人先生和一堆新奇古怪的玩意儿。
他站在靠山壁前高兴地宣布从今日起洪艳洞要实行文明开化。
那晚的接风宴上,洪碎岩的表情很古怪,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只和他的一干死党坐在一起,并拒绝和两位汉人先生碰杯喝酒。
接风宴还没有结束,他们就离席而去,行前他们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似乎在商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很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她的兄长,但他的兄长那晚喝了太多的酒,平素沉默寡言的他,那晚却有说不完的话,他手舞足蹈地跟洞民们说:汉人的衣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衣冠;他们的语言是这个世上最美妙动听的语言,他们说话的声音甚至比我们歌喉最优美的歌手唱出的最优美动听的歌声还要悦耳动听;
他们的礼仪优雅无双;他们的妇女生育孩童后,会得到全家人的照顾,而不像洞里的妇女,这边生产那边就被赶去喂猪、做饭;他们那的女人生育三四个子女后,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而且他们也从不在脏臭的猪圈里生孩子。
他们经常洗澡洗头修剪指甲,他们男女便溺时在一个固定的叫茅厕的地方,便溺之后还要用草或者蘸水的布擦干净屁股。
他们那儿的人生了病,全部家人都会细心呵护,而非像洞人一样弃之荒野,由老天也决定他们的死活。
最后他兄长激愤地说:与外面的汉人相比,我们洪艳洞人完全是一群野蛮无知的野人,洪艳洞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活下去了。
她的兄长带回了两位汉人先生,他们穿着柔软、细密的见不遭缝隙的布,他们留着干净整洁的胡子,他们每隔一天就洗一次澡,身上干净的常留有香气,他们的头发虽长但干净整洁,用一根打磨的异常精美的簪子束在一起。
先生们来到洞寨,给洞人治病,教他们用布缝制衣裳,教他们用马草扎成团擦洗身体上的污垢,教他们用两根木棍做成的筷子吃饭,教他们洗手,修剪指甲,洗头,束发,教他们向汉人一样优雅地生活。
他们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了种子、医药、工具和布匹,甚至油灯和火石。他们的到来让洞人大开眼界,但他们强迫洞人移风易俗的做法也引起许多人的不满。现在的洞主就是其中之一,他煽动最顽固保守洞人当面辱骂殴打汉人先生。
一位先生不堪忍受这样的羞辱,一年后离去,临走时他哀叹说:“朽木不可雕,野人不可教化。”
另一位先生却顽强地留了下来,他教洞民们种植庄稼,养蚕,抽丝,用闪亮的蚕丝织成柔软的布匹,教他们说汉话,使用毛笔在竹简上写字,记事,教他们如何辨别山谷里的草药,用这些俯首可得的草药来治病,他们教他们搭建锅灶,把食物和水煮熟了再食用,他教他们搭建茅屋,以躲避风雨和虫蛇的侵袭,教他们修建茅厕,让他们明白当众便溺非但羞耻而且也极其肮脏。
她的兄长全力支持这位汉人先生,在他们的共同奋斗下,愚昧、野蛮的洪艳洞终于迎来了文明的曙光,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可这一天突然就结束了,那一天她正在后山按照汉人先生的指点采集草药,忽然听说她的兄长被汉人先生砌的墙砸死了,等到她从山上回到寨子里,兄长和那位汉人先生同时躺在血泊里,她的兄长据说是被倒塌的墙砸死的,那位汉人先生则是被愤怒的洞人用石头活活砸死的。
砸下第一块石头的正是现任洞主黄碎岩。
七天后,剑州刺史派人取回汉人先生的棺椁。
从此洞寨又一切复旧,已经成林的桑树被成片砍伐,吐丝的蚕被端去喂了怀孕的母猪,稻田被踏平,修葺的房屋被拉倒,人们不再洗澡,不再修面,仍旧把新生的孩子丢进猪圈,把虚弱的产妇赶出去冒雨打猪草,不论男女仍旧当众便溺,文明开化三年积累下的成果不到半年时间便被抹的一干二净。
新任洞主,她的侄儿洪碎岩,娶了寨子里最美丽的八位姑娘,并以每年增加一人的速度持续霸占着洞寨里所有的好姑娘,这其中包括他的两个堂妹,三个表妹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些年他生养了二十六个儿子,三十二个女儿,活下的儿子和女儿加在一起也没超过十个,他霸占的女人死的死,疯的疯,残的残,竟无一个有好下场,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洞寨里最多子多孙的人。
剑州的那位仁慈的刺史调任后,新任刺史对藏在深山巨谷里的野人部落不感兴趣,而洞寨人自己也自绝于文明世界之外,一切如旧,当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之际,这里依然横行者野蛮、无知和蒙昧。
洪住对此忧心忡忡,她一直期盼着那位仁慈刺史能再出现,让这个多灾多难的洞寨再次出现文明的曙光。
火刑柱下的干柴已经准备就绪,古老的献祭歌舞也进入了最后的高潮,张琦、韩义、胡川被押了出来,他们非但赤身裸体,身上的毛发也被剃的干干净净,你们汉人不说身体发肤来自父母,不可丝毫有损吗,我偏偏要让你们做不孝的子孙,这是对汉人的最大羞辱,也是十年前文明开化留下的唯一成果。
三个人被捆上了柱子,每个人的脚下都是厚厚的一摞干柴。
张琦望了眼韩义,强作笑颜道:“你哭丧着脸作甚,便是死也不能让蛮人小觑。”
韩义低头不语,胡川却哭个不停,四周人声鼎沸,张琦劝不住,便唱起歌来:“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张琦唱歌是为壮胆,歌声有些悲切。
韩义听这歌声很有些意思,好奇地问:“你唱什么?”
张琦笑道:“大唐军歌。”
韩义道:“大唐军歌不是《大唐官健长行歌》吗?我唱过,不是这个味。”
张琦道:“你听的那个是《大唐官健长行歌》,我这个是咱茂哥填词、谱曲的新歌,名叫《大唐官健从军行》,跟你那个不一样。”
韩义道:“有什么不同吗?”
张琦道:“大不同,你那个是撺掇蠢汉投军,我这个是忽悠士子报国,不一样。”
一旁正哭泣的胡川闻言,叫道:“命都没了,还唱个屁歌,你唱歌能把安东军唱出来吗?能把这帮该死的野蛮人都唱死吗?!”
张琦唏嘘道:“人生在世百十年,终究难逃一死,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只要死得其所,死有何惧?何况还有两位好兄弟陪着我。快哉,快哉。哈哈哈。”
胡川哭道:“你儿子才肯陪你死,我算是被你们给害惨了,随銮校尉做的好好的,跑到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来送命。老子不想死,老子还没娶媳妇呢。”
张琦道:“你特码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媳妇,那你能怪谁?”又道:“没娶过媳妇可碰过女人没有?”胡川道:“你什么意思,骂老子是软蛋么,长这么大女人都没玩过,那还算是个人吗?”张琦道:“几个?”胡川答:“六个。”
张琦摇头晃脑道:“六个,马马虎虎,兄弟,你安心上路吧。”
胡川啐了张琦一口,想想这样就死,着实有些冤枉,不觉眼泪又下来了,呜呜咽咽继续哭他的。
巫舞结束,一身神装的黄碎岩洞主手持装饰着五彩贝壳的权杖,踱着方步,来到火刑架前,背对三人向他的子民发表最后的演说,三名手持火把的大汉步出人群站到了三人的对面,还有三名壮汉站在三人身后,只要首领一声令下,三人脚下的干柴便要熊熊燃起。
盛装洞主的演讲很有蛊惑性,四周人群已经沸腾。
张琦停止了歌唱,冲着东北方向破口大骂:“****你们姥姥的,说好了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你们怎么就撇下老子不管啦!”骂到最后一声,已带哭腔。
恰此时,夜空中,一支羽箭飘空而来,正中站在他面前的那位手持火把的大汉,那人晃了两晃,倒头朝后栽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