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细细思之,李茂心里忽又有些烦躁,自己来京公干,虽不知归期何日,却从未没想过长留之计,苏卿临盆在即,海东商社刚刚起步,开拓辽东还在纸上谈兵。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就这么被留在了长安?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十分不好。
李茂决定再好好想想,他装聋作哑,不接王炳臣和秦造眠的话,聊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王炳臣面不改色,亲自将他送到上奏院附设的迎宾客房,又让秦造眠安排人去客栈搬取李茂的行李。秦造眠安置好李茂三人,回到知院值房,对王炳臣道:“他是听不懂,还是装糊涂,愿意不愿意总该留句话嘛。”
王炳臣心情却很不错,他捻须笑道:“话挑的这么明,尚且不觉悟,朽木也。一块朽木岂能入节帅的眼?自然,要他立即接受也不可能。毕竟上奏院这个池子太小,能不能容得下他这条游龙,人家还要盘算一下。这个得徐徐图之。”
见王炳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秦造眠没再说什么,禀报了几件不轻不重的事后,为王炳臣续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秦造眠现任进奏院书记,官拜彭州司户,却因为他和王炳臣不同寻常的关系,而有机会为知院办理一些机密之事,故而拥有一间自己的值房。
这值房很大,分作内外两个部分,外间堆满了往来文稿,里间有张书案和一个十分结实的木柜,重要的文书都收存在这木柜里,因为多涉机密,秦造眠的这间值房总是锁着门。
同僚有事来找,一般也会留步在外厅,非得他的邀请不敢擅入内房半步。
书史陈元是经常出入这间值房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他的差事是收发进奏院和郓州之间的公函信件。
这****刚刚从城外办完公事回来,闻听秦造眠呼唤,便赶了过来。
秦造眠将一封公函交到陈元手里,嘱咐道:“急件,速发。”
陈元翻了翻封存好的公函,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缝了一根红线,心里便有了数,他将这份书函藏在贴身的招文袋里,抱起其他一堆日常往来公函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收发公函的书史有两个人,陈元之外还有一个叫牛乐的,接过陈元抱来的书函,一封封地登记在册,见没有急件,便道:“晚上二舅家外甥过生,我得过去一趟,这些东西你去寄送吧。”陈元微笑说好,将书函装入布口袋,手脚麻利地缝好袋口。
二人当面押了红签,牛乐帮忙把布口袋抬到马背上,这就拱手告辞。
到了城外一个相熟的驿站,陈元把书函包裹寄出,取了回执往回走,进了城他没有回崇仁坊,而是去了东市,东摇西逛一阵后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秦造眠交给他的那封急件很快通过一个秘密渠道上了路,赶在其他函件之前到了郓州,又在第一时间被送到高沐的手里,高沐看完,对李师古说:“王炳臣决心已下,正欲寻茂华做替身。”
李师古正和一个侍妾在做阴阳养生操,闻言忽然没了兴致,他起身下床,从李长山手里接过毛巾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道:“这个人不能用了,他也真是异想天开,想养老就回来嘛,淄青十二州,哪里不是青山?偏要去什么洛阳。”
高沐将一碗茶水递给李师古,笑着问道:“是否让李茂接掌进奏院?”
李师古饮了口茶,凝眉思忖片刻,答道:“不急,让他先在长安晾几天,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和张延赏家的张弘靖,云安郡王李结是称兄道弟,又跟九姓安家的安道全瓜葛不清。我还听说他去过玄真观,真是乌烟瘴气。”
李长山道:“陈春御归隐江湖多年,怕是早就改邪归正了吧。”
李师古道:“笑话,狼行千里,食肉,狗行千里……,束发做了道士就改邪归正啦,没那么简单。自然逢场作戏嘛,也不算什么,可谋取辽东的事,岂是能乱说的。还有他花我的钱可真是不心疼,这一个月就花了我五千贯。”
李师古又喝了口茶,把茶碗递给李长山,高沐抢先一步接了过来,说道:“花钱如流水是有的,不过谋夺辽东,我看也是随口敷衍。王孙公子们高谈阔论,他也不便堕了咱们的威风嘛。”高沐说着顺手把茶碗递给身边一个书史,书史捧着茶碗疾步离开。
李长山笑道:“我看他就是掉到了钱眼里,还记得吗,早在孤山镇时就一口气黑了咱们一万贯钱。后来又卖地,卖的盆满钵满,最近我听说连夫人都给撵出去挣钱,在登州筹办什么海东商社,聘请崔家的败家子崔谷做掌柜,说要跟辽东做买卖。我认识他这么久,倒是没看出他这么爱财,这么会弄钱。”
高沐道:“所以薛戎让他做捉金使,爱钱、找钱是他的本分嘛。”
李师古哈哈大笑,道:“这不是什么坏毛病,这世道离开了钱还真是不行。他就是太年轻气盛了,这几年路又走的太顺,得好好打磨打磨,打磨的好,将来还是个可用之才。”
高沐道:“那就让他权摄进奏院。”
李师古道:“让他做院主,不过那边的事暂时不要交给他。”
……
那晚从韩愈宅邸出来,李茂虽然没有醉,心里却昏昏沉沉的。
韩愈的大名他自然是听过的,入韩宅时他是满怀期待的,但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位誉满天下的文学大家,后世被誉为唐宋八大家的名人,看起来身上全无一点文人的飘逸洒脱,反倒更像一个油滑奸狡的老官僚。
他收了王炳臣厚厚的一份大礼,却对所托之事打起了太极,云山雾罩的不肯着落一言半语的实话。
李茂失望透顶。
青墨在韩宅只是喝酒兼观赏歌舞,待回到上奏院客房,才对李茂说:“这位昌黎先生喜欢瘦弱的美姬,咱们这回怕是送错了礼。”
李茂惊问道:“这话怎么说?”青墨道:“你没见他满屋子的人都是瘦瘦小小的,我私下问过他们家管家,我问你们家的人为何都这般瘦弱,你虐待他们,不给饭吃?管家说天地良心,谁虐待她们了,是她们自己不肯吃饭。又叹了口气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典故我知道啊,说西楚霸王喜欢腰细的女孩子,宫里的嫔妃为了争宠,一个个都不吃饭,要养细腰啊,结果全都饿死了。”
摩岢神通道:“那楚王说的是春秋时的楚灵王,干项羽何事?”
青墨道:“我故意说错,考考你的学问,神通,你的学问又见长进嘛。”
摩岢神通哼了一声,没搭理他。青墨又对李茂说道:“秦造眠除了送他金珠,还送了他三个美姬,却都是些白白胖胖的,我看他是不想帮咱们的忙。”
青墨这话更一步坐实了李茂的猜想,王炳臣是狠了心要留自己做着进奏院院主。
青墨不知道李茂这些心事,兀自絮絮叨叨。忽见李茂拧着眉头,一时会错了意,笑道:“他家美姬的相貌我记住了,明日咱们就托人买几个送去,事情准成。”
摩岢神通道:“买卖人口,损你阴德。”
青墨道:“买卖和买卖也不一样,韩昌黎是什么人物,女人跟了他,偷笑还来不及呢。”
摩岢神通道:“与人为奴,哪如自己做主。”
青墨道:“神通,我刚夸你长学问,你就犯浑,我不买她们,她们就不做奴了?这是命里注定的事,你我是什么人,能更该的了吗?”
摩岢神通道:“我若没记错,你以前也在贱籍,放免为民才几天,就忘本了。”
青墨霍地站了起来,双拳紧握,两眼充血,虎视眈眈地盯着摩岢神通。
摩岢神通也觉察到话说的有点过,低下头,嗫嚅道:“自己受过的苦,还要推别人去受一遍,你这心思不地道。”
李茂忙劝开二人,笑道:“奴婢之制积弊甚多,但一时半会也更改不了。我们能做的,一要认他是恶法,二不因法恶而作恶,三是一点一滴,力促改变。买卖人口的事,折寿又损阴德,不做也罢。”
青墨叹了口气,没说话。
摩岢神通道:“明日咱们就打着他的旗号去见张籍,看他怎么说。”
那天拜会王炳臣,青墨不在场,王炳臣说的那番话,他并不知情,听摩岢神通这么说,赞道:“神通这话说的好,咱们就打着他韩昌黎的旗号去请人,看他怎么说。”
正说着,秦造眠来了,随行带了三男三女四个人,供李茂三人使唤,男女都是十六七岁年纪,女的花容月貌,男的眉清目秀。
李茂明白,这六个人白日可以在面前听唤,晚上可以暖床。秦造眠心思细密,连三人可能的特殊喜好也考虑到了。
对这样的陋俗,李茂是欲拒无力,只好听之任之。
从韩愈那没讨到一句实在话,让王炳臣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回到进奏院后,他把秦造眠叫来骂了一顿,责问他为何在背后搞小手段。秦造眠答道:“造眠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夫着想。一不做二不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