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戎远远地望了眼田萁,淡淡一笑,跟李茂说:“是我害你坏了名头,否则这或是一场佳缘。”被薛戎一语道出内心深处的隐秘,李茂倒不觉得尴尬,只是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一股强烈的自卑感油然而生:自己即使没有背上夜半扰民的恶名,这样的女子也不是自己可以企求的,兵马使是什么身份,某集团军首长,自己又是什么身份,黑户加无业游民,彼此间的差距相隔十万八千里,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是佳缘吗?这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意淫的结果必定是个悲剧。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天鹅看上了自己这只癞蛤蟆,癞蛤蟆也只有逃跑的份,何况人家白天鹅飞的好好的,凭什么看上自己这只灰头土脸的癞蛤蟆呢?
李茂摇了摇头,嘘然一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薛戎看破了他的心事,大手在他肩旁一拍,亲昵地说道:“到了成武县,我给你找个先生,跟着好好读读书。我听芩娘说你的一笔字写的还不如她,这可不成,我大唐虽然不轻视武夫,但要想出人头地,那还得识文断字才行。否则就算是机会来了,也没有你的份!”
薛戎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说的李茂心里热乎乎的,其实他本也就有这样的计划,自己以前虽然读过三年大专,但所学的知识跟这个时代却并不合拍,许多东西都得从头学起,譬如认字、写字、断句。
薛戎又道:“你还年轻,为人忠厚又有胆识,将来必定会有个好前程。”李茂把目光移向了伫立在船头迎风看浪的田萁身上,慢慢地脸上绽出了笑容。天鹅依然是天鹅,但鼓了一肚皮信心和勇气的癞蛤蟆忽然觉得自己也能飞起来,虽然不及白天鹅飞的高飞的快,但多少还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到卫州只有一日路程,为了送田萁登岸,货船专门驶入了卫州城外船塘。船老大本不愿意到卫州来,魏博的税课的比别的地方都重,税吏办事又不规矩,行船之人是能躲就躲。
这些道理田萁未必知道,白天鹅飞的太高太快,又怎能看清犄角旮旯里的黑暗。李茂无意让她知道这些,他私下多给了船主两贯钱,才让货船靠了岸。临别之际,田萁赠了李茂一块“金鼻虫”,说是留作纪念,李茂却看破了她心思,她是想拿这个付船费和饭钱。
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们耻于谈钱。
这个时代流通的货币主要是铜钱和绢布,金银并不是法定的流通货币,但这并不妨碍金银本身的价值,在某些地区某些特殊情况下,它也扮演着流通货币的角色。
“金鼻虫”其实是一小块赤金锭,因为外形有点像鼻虫,而得名。赤金的成色很高,价值昂贵,大唐的天子常拿这种金锭赏赐功勋大臣,在淄青、河北一带,这种金锭可与铜钱、绢布自由兑换,已经成为货币的一种。
两个小女子孤身出门,若拎上几贯钱,怕是连路也走不了,带几块体积小重量轻价值却很高的“金鼻虫”在身边显然要方便的多。
李茂取了两吊钱给女青墨,说道:“出门在外,财不外露,金鼻虫太贵重,还是少往外拿为好。这点钱留着路上使吧。”女青墨接了钱,在手里掂了掂,含笑跟李茂说:“你这个人还不错,以后在魏州有麻烦就来找我。”
魏州和卫州同音,和李茂同来送行的青墨并没有听出两者间的区别,小厮逞能插话道:“那是一定,届时咱们就便拿这金鼻虫为信物。如何?”
“一言为定!”女青墨爽快地应道,她在青墨的肩上猛地拍了一掌,朗声说道:“走啦小兄弟,祝你们一路顺风,有空到魏州来玩。”青墨自打知道田萁是某兵马使的女儿后,对这位和他同名的小厮顿时有了高山仰止的感觉,此刻他有些讨好地应道:“一定,一定,将来到卫州一定去拜望兄长。”
女青墨眉毛一挑,笑嘻嘻地跳下了栈桥,李茂和田萁相视一笑,拱手互道郑重。目送田萁下了船,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李茂又呆呆地望了一会儿——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天鹅并没有回头来望他这个癞蛤蟆,一眼都没有。
“回吧,你兄长已经走远了。”见小厮发怔,李茂拍了拍他的肩膀。
青墨蹙着眉头,满腹疑问,他忽然问李茂:“你不觉得有些怪怪的吗,那个青墨……他好像是个女子!”
……
在滑州登岸,向南过濮州便到了曹州境内。这个年代官员上任没有上级组织部派员陪同前往,一般都是自己拿着告身去任所,和摄政官员做交接。此外,若非特殊情由,主政一方的州县官员在任上不得相互走动,公事行公文,私事靠书信,上下级官员无事腻在一起,实为官场大忌。
这是朝廷律典上明文所载的规矩,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但东方哲学的伟大深邃之处却在于有些事是能说不能做,有些则是能做不能说。
赴任一方不主动去觐见上司,于里于法都无可指摘,但在人情上却是犯了大忌。薛戎在官场待过,对官场的潜规则并不陌生,虽然心里极其厌恶,却也遵行不悖,这是在官场生存的需要,他并非迂腐之人,怎能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觐见上司要给多少礼也是约定俗成的,薛戎正是按照这个约定俗成的标准来准备的。
在宝鼎县拜访朱铭时,李茂得知淄青地方的藩帅比较强势,州县官员要想自保,必须抱成团才行,因而他劝薛戎将觐见礼加厚点。薛戎以为有理,就放手让李茂去准备,李茂就在那个约定俗成的基础上又加了两成。
或许就是这多加的两成礼品起了作用,曹州刺史胡荣裕给了薛戎非同寻常的礼遇,薛戎到访时他亲自迎至州衙下马门外,叙礼毕,便亲亲热热地引着薛戎参观起曹州州衙来,亲密的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但李茂知道此前二人从未谋面。
陪同胡荣裕出迎的是曹州参军事张掖,州参军事是从九品官,并无具体职掌,在衙待命,遵长吏号令行事,有事则出,无事回衙,这个职务多由初入仕的士子担任,性质类似于后世的政府办高级秘书。
张掖虽只有二十四五岁,在官场却已经混了好几个年头了,熟透的官场人情事故,此番见薛戎只带李茂一人来,二人又是并肩而行不分前后,便断定李茂非比常人,丝毫也不怠慢一路上和李茂说说笑笑,似多年未见的朋友一般。
州衙占地甚广,从南向北依次是下马门、中衙戟门、大厅、小厅、内厅,寝堂、中堂、暖堂、内苑等,中轴线以东是州院,各曹署衙门、厩库、州监狱等依次分列;中轴线以西是军事院,有牙院、孔目院、马将鞠场、讲武堂等。
曹州刺史全称“使持节曹州诸军事某州刺史”,除管一州民政财政,亦有领兵之权,军事院正是刺史管理本州军事的机构,州院所辖的军事力量称之为州兵,主要职责就是防御本州,清剿盗匪,维持地方治安。
一些地理位置重要的州,刺史还带团练使、防御使、镇遏使、团练守捉使等名号,凡带此名号的刺史便有权统辖管内驻军。曹州刺史胡荣裕没有带这些使职,曹州境内的城、镇、戌、守捉等驻军便统归淄青节度使管辖,地方无权过问。
两院所辖各有司都布设在衙内,甚至州里的大牢也是。
胡荣裕陪着薛戎是走马观花,只指某司在哪,某司的房屋曾是那朝古物,有甚名士在此待过,出过什么风雅之事,谈天说地,议论古人,独不见今日官员,官场自有官场的讲究,他不去招惹有司官吏,官吏们也不过来参见,彼此相安无事。
不过在张掖这情况就大不同了,张掖是胡刺史身边的人,平素常替刺史传传话,办办事,早和两院的官员打成了一片,众官僚因此纷纷围过来打问薛戎的来路。
张掖很受用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他是个爱显摆的人不假,人却并不傻,胡荣裕受了薛戎的重礼,带着他在众僚面前露个脸以为酬答,但朝廷的规矩摆在那,州县官员各管一摊,私相往来从来都是大忌,事可以做话却不可以说。
张掖云里雾里地东拉西扯就是不说薛戎是谁,不过他也没把事情做绝,薛戎的真名实姓说不得,李茂无官无职的露个相又何妨?
张掖郑重其事地把李茂引荐两院官员,却又故弄玄虚地只报姓名不说身份,引得一干官员胡猜乱想,顿时把李茂高看了一眼。官员太多,李茂不可能把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住,转了一圈只有一个人的印象特别深刻——司法参军汪洵。
原因很简单,汪洵是这个衙门里唯一一个比李茂个子高的人,也是惟一一个没用正眼瞧李茂的人。司法参军负责一州的刑狱和捕盗,地位相当于后世的地级市法院院长加公安局长加司法局长,权力很大。
被人小瞧,心里自然不大痛快,不过李茂还能保持镇定和微笑,张掖的脸却黑了起来,李茂是外人,大家萍水相逢互不认识,无所谓什么面子不面子,你汪洵可以不给李茂面子,可人是我陪的,你不给李茂面子那就是不给我的面子。
张掖的脸因此黑的像块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