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幽暗狭窄的房间中,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银灰色镣铐,脚下的地板微微晃动。
窗外传来浪涛翻涌的声音。
格温在黑暗中抬起头,眼中亮着琥珀色的微光。
这是他离开阿卡纳的第三天,也是轮船航行的第三天。
“呜——”
头顶传来一阵悠长的汽笛声,有光亮出现在房间外的走廊上。
“打开门锁。”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把他带出来。”
“咔哒”一声轻响,穿着黑色制服大衣的年轻人推门走了进来。
“出去。”
他瞪着格温,手里端着一柄粗大的双管火枪,毫不掩饰眼中的警惕和敌意。“我会盯着你的,别想耍什么小动作,黄昏之民。”
去他妈的黄昏之民!
格温有些厌恶青年对自己的称呼,却没有骂出声,瞥了眼对方手中极具威慑力的火枪,他顺从地起身向房间外走去。
房门外站着一个面具人,手里提着一盏风灯,光晕将肩上蹲着的橘猫染成一片金黄。
橘猫看着面前的红发少年,眼神说不上敌视,但也不算友善。
我记得它。
当橘猫打量自己时,格温也在审视着对方。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了这只会说话的橘猫,它当时在很焦急地喊着什么,等之后再醒来时,他就被关进了身后狭窄的房间里。
“看样子你休息得不错。”
橘猫看了格温一会,从面具人肩上跳了下来,“跟我们走吧,还有一会船就会进港,你得提前做些准备。”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
格温叫住准备离开的橘猫,“云梦怎么样了,她····醒了吗?”
“她在甲板上。”
橘猫回头冷冷看了少年一眼,“你很快就会看到她。”
丢下这句话后,它转身向船舱外走去,身旁跟着面具人。
格温犹豫片刻,心中有紧张,还有些许不安与惶恐。最终在身后青年不耐烦地催促下,他还是向前跟了上去。
当他们走上甲板时,头顶像是盖了一块漆黑的幕布,上面点缀有璀璨耀眼的繁星。
不远处的海面上伫立着一座巨大的雕像,顶部释放着明黄色的光芒。
那是一座灯塔,被雕塑成一名身披戎装的伟岸男子。他腰上系着一把猎刀,右手覆盖刀柄,左手举着火把,灯塔的光亮从上面挥洒向四周。
有那么一瞬间,格温的意识被这座宏伟的雕像给夺走了。
轮船从塑像脚下经过时,他更能深切地体会到这座雕像的高大,也能想象出修建者所付出的艰辛。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目光在四周急切地寻找着,终于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躺在担架上,长发收拢在身下,双眼紧闭,脸色透着一种异样的苍白,身旁站着安和几名穿着黑色制服的调查员——安在一天前到船舱中探望他时是这么说的,她和诺文从地牢中逃脱后,正是被这些人所解救,他们还自称“清道夫”。
“她就这样昏迷了三天?”
格温听到自己用干巴巴的声音问道。
“对,为了把你从那种状态下解救出来,她用了一种····一种危险的方法,结果导致体内的一些旧疾发作,一直昏迷到现在。”
橘猫叹了口气,“情况特殊,我们必须得把她带回去,让能够治疗她的人来处理这件事。”
格温沉默了。
他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城市轮廓,渐渐地能够看到那些停靠在港口中的船只,还有蔓延向远方的高大建筑,都令少年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茫然和恐慌。
这是沃顿,一座拥有古老历史的荣耀之地,同时也是群岛政治与文化的中心。
还是他这趟未知旅行的终点。
当船只停靠在港口中时,码头上早已停有十多辆宽大的马车,四周飘荡着一层朦胧的夜雾。
密会的调查员们抛下沉重的船锚,放下跳板,领着——或者说押着格温登上其中一辆马车。
那个古怪的面具人也坐上了这辆马车,安和橘猫则登上了另一辆马车,云梦也被抬了上去。
当他们坐定后,马车很快就行驶起来。格温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发现车队离开了港口,正沿着宽阔的大街行驶,时不时与几名巡逻的警员擦肩而过,但他们都对此视若无睹——像是压根就没有看到车队一般。
“我们要去哪儿?”
半个钟头后,格温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车队在夜色中,在朦胧的雾气里急速行驶,在穿过了数条宽阔的街道和耸立的高楼后,他们已经出了城门,此时正移动在城外的大道上,两侧是大片低矮的灌木丛。
“你只要老实待着就好,阿卡纳毁灭者。”
坐在他右边的青年冷漠地哼了一声,“等到了之后你就会知道。”
见鬼!这些人什么时候给他起的这个称号?!
格温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开口辩解道,“我只是觉得,你们会把大本营建在城市里。那样更安全,也更便于守护市民的安全。”
“得了吧。”
格温左边的微胖青年咂咂嘴,像是听到了什么愚蠢的言论,“保护市民是晨星卫队和警备厅的任务,我们才不会把分部建在城市里,那些市政厅的官员向来觉得我们是一群怪人,他们才不会欢迎我们,而且那样对市民也不好。”
车队穿过一座小镇,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格温面向左边的微胖青年,觉得对方算是个能够交流的对象。
“为什么会对市民不好?”
“唔,因为——告诉你也无妨,密会收容有许多奇物,看样子你似乎知道这东西,我就不多说了。这些奇物。它们有的很安全,有的却很不稳定,非常危险。所以为了不危及普通人,我们就把密斯特大学建在了城外,建在伊修山脉上。”
“什么大学?密斯特?”
“就是那个。”
微胖青年朝窗外努努嘴,“我们就快到了。”
车队已经离开了小镇,行驶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地势随之攀升。在前方半山腰的开阔地带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城堡,城堡四周围绕着足有二十多米高的灰白色石墙,几座红黑色的高大建筑在石墙后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在石墙顶端,竖立着一面黑色的旗帜,上面有一座灯塔的图案。
格温望着那面旗帜。
“这就是···灯塔密会?”
“严格来说,是密会在群岛的分部——”
“密斯特大学。”
车队穿过石墙下的巨大拱门,在一座圆形广场上停了下来。
“所有人——”
橘猫跳下马车,对其他学生们说道,“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学分会计入你们的档案,记得写任务报告——这个会算在你们的毕业成绩里。”
“等等,你留一下。”
它又叫住一名女学生,“带这个女孩到第六大楼,给她找一间干净的房间住一晚。”
“猫先生,我不能和你们一起么?”
安的语气中有些担忧,“我很担心云梦····”
“我很抱歉,孩子。”
橘猫委婉而又坚定地拒绝了她,“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属于机密事务了,你还是去休息一下,别担心,我们会治好她的。”
安只好妥协,等她跟着那名学生离开后,橘猫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格温,“还傻站着干什么?过来搭把手,我们得把云梦送到第五部门去,让那些提灯者看看她的情况。”
第五部门,提灯者。
格温抿起嘴唇,寻思着自己还会听到多少奇怪的名词,但他没有说话,和面具人到马车上将云梦抬了下来,跟橘猫沿广场后的大道向前走去,两侧伫立着一根根石柱。
她身上冷得简直就像是一块冰。
格温提着担架,能够感受到云梦身上散发出的透骨寒意,隐隐间竟是在担架的扶手上结出一层白霜!
橘猫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们加快速度,顺着大道走进一栋大楼,乘电梯来到第五层,最终停在一扇大门前。
橘猫刚推开大门,一阵嘈杂的喧哗声扑面而来。
“东部淹城出现多起民众溺亡事件,疑似有超凡力量的影响,需要派遣清道夫前往调查!”
“索拉卡的北风矿井中出现大规模伤亡事故,发现有虚空圣殿的势力出没,当地观察者发来求援!”
“把那封信给我!该死的,大结界破碎后,一些海盗出现在云岩岛附近,其中还有石心女巫的势力!”
大门后是一座亮堂的环形大厅,有上中下三层。
第一层坐着许多人,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不过还是女性占大多数。
她们神情焦躁,将面前书桌上雪花般密集的信件一封封拆开来,并高声念出上面的内容,让一旁的记录员们将信息手写在纸上,随即被送出去,送到一些格温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们从一旁的阶梯上到二层,那里聚集着许多“信使”,其中有猫头鹰、夜莺,甚至还有几个赤着脚的小矮人。这些小家伙在脚踝上、腰上系着几根铜管,叫嚷着格温听不懂的语言,把信纸塞在铜管中后,就从窗户飞出去,或者跳出去。
二楼有五条通道,橘猫领着格温和面具人走进其中一条,没过多久,他们走进另一座稍小些的大厅。
这里有些像医院,放着许多病床,上面躺着一些身上包扎有绷带的伤者,四周穿行着许多手提风灯的白衣人,风灯中燃烧着翠绿色的火苗。
注意到格温他们后,几名白衣人迎上来接过担架,把云梦放在了一张病床上。
格温还想再看,面具人却挡在了他面前。
“别在这添乱,把剩下的都交给医生。”
橘猫跳在面具人肩上,“你得到你该去的地方了。”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禁闭室。”
橘猫捋了捋嘴边的胡须,“好好睡一晚吧,小子。等明天早上——”
“你就要迎接审判了。”
··············
“感觉怎样?”
安静的病房中,身材高大的战士低声问道。
“好多了。”
云梦坐在病床上,脸上多了几分血色,“谢谢会长。”
“不用谢我。”
亚德里恩摆摆手,脸上戴着面甲,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你是我姊姊的学生·····她既然在离开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就会负责照顾好你。”
“不过····”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动用那种力量,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为了密会的安全。”
亚德里恩似乎话中有话,云梦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两人一时陷入沉默之中。
“你相信命运么?”
亚德里恩突然问道。
“我不信。”
少女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只相信手中的剑。”
“我曾经也不相信。”
战士起身走向窗边,眺望远处在夜幕中连绵起伏的群山,“但现在,我却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的确存在着这么一种被称作命运的力量,它无声无息,难以阻挡·····”
“您想说什么?”
“没什么。”
亚德里恩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好休息,明早就要举行审判,记得按时到场。”
“我会的。”
她注视着战士离开,目光落在窗外,两轮皎洁的圆月悬挂在空中,银色光辉洒落于连绵的森林与群山之上。
显得格外清冷。
一夜过去,当格温在幽暗的禁闭室中睁开眼时,两名全副武装的调查员已经等在外面。
他们打开了禁闭室厚重的铁门,用黑布蒙上格温的双眼,带着他向前走去。
清晨的空气格外湿冷,但格温却表现如常,聆听着四周的响动,在脑海中勾勒出自己所处的环境。
他们现在正沿着一条台阶向上,这里似乎很高,温度很低,耳畔不时能听到风掠过高空的声响,还有不知名鸟儿的鸣叫声。
“吱呀。”
似乎有一扇沉重的大门在面前打开,他们继续向前走,耳边多出了一些窃窃私语声。
那些声音有的是他所熟悉的通用语,有的则是一些陌生的语言,或尖细悦耳,如同悠扬的风笛声;或沉重有力,像是低沉的咆哮。
直到他停下来,才有人解开了眼上的黑布。
格温眯起眼,渐渐适应了四周的光亮。
这是一座宽阔的圆厅,似乎处在高塔之中,头顶是灰白色的塔尖,四周环绕着依次抬高的座椅,此时已经坐满了许多外貌各异的听众,其中有人类,有矮人,甚至还有不少具备动物特征的兽人,以及其他许多格温叫不出名字的生物。他们都穿着统一制式的服装,只是颜色各有不同。
高处的圆窗中洒下一道金黄色的阳光,正照在他正前方高处的一张桌子上。
那里坐着一位穿戴黑色盔甲的战士,他身材魁梧,手边放着一柄木槌。
在战士两侧,各有三张长桌,高度比战士略低,一共坐着六个“人”——格温也不知道他们之中有的该不该称作人类,但姑且就这么叫吧。
他们审视着格温,就像是法官在看犯人一般。
但很快,格温就意识到情况的确是如此。
这是一座法庭,他站在最中间的桌子前,手脚被镣铐所束缚,迎接来自四周的目光,等待着对自己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