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即便有人时常前来打扫,十几年无人居住的房屋早该有破旧的痕迹。
青砖石墙的缝隙间应当布有苍苔,漆窗白壁上也会因风吹日晒出现斑驳的裂纹。
可是这里却没有一点荒废的迹象。
就连那淡黄色的窗纸都完好无损,历久若新,一如往昔。
华未央深深得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虽然她的心中早有预感,但看着通透敞亮的房间和纤尘不染的桌椅摆设,华未央的眼中依然闪过一丝激动的光芒。
因为这里的一切正如留影石记载的当年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
华未央拿起门旁木架上的折铁单刀,"刷"得一声,抽刀出鞘。
她看着光亮干净的刀身和上面细小的缺口与划痕,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华蕴郡主是个天资卓越却依然练功不辍的人。
华未央虽然从未与华蕴相处,但也能够感受到母亲的勤奋与进步。
她还清楚的记得母亲的身法,飘逸、淳朴、精炼、高效。
华蕴那时虽然年龄还小,但当她拿起剑的时候,整个人都仿佛和这剑融为一体。
一招一式都十分的凌厉、果决。
然而慧极必伤,过刚易折。
据说,凌霄子早就看到了华蕴的结局。
虽曾尝试帮助她、指引她,可是除了华蕴自己,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她的命运。
那是若非亲身经历,谁也无法真正了解的命运。
而华未央清楚的知道,自己所见所知的那些被施加于华蕴的折磨,仅仅是她所经历的冰山一角。
华未央将刀收起,重新置于木制的刀架上,往书房走去。
她看着靠墙而立的书架和其上排列整齐的十几本旧书,竟微微得有些失神。
凌霄子曾尝试用潜移默化、耳濡目染的法子化解华蕴身上的一部分痛苦与戾气。
因为他能够看到被华蕴深藏于冷漠之后的情感。
它就像封于冰雪中的火焰,闪烁不定,却同黑夜中的星光一样弥足珍贵。
因此当年华蕴学成辞别,他将自己的书全都送给了她。
其中不仅有三家典籍、诸子百家与兵法史记,还有许多珍贵的心法。
毕竟华蕴成长在那样的环境中,除了寄情于书籍,凌霄子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才能引导她、宽慰她。
想到华蕴深沉谨密的心思和果决的处事方式,华未央的心中忽然隐隐感觉到一阵不安。
她取下悬于腰间的酒囊,饮下一口酒,又轻轻得咳嗽起来。
直至咳嗽完全停下,才定下心神,查看起被那人遗留在这里的书籍。
这时华未央才发觉,华未央并未将所有的书都留在了这儿。
华未央见被留于此地的均为三家的典籍,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可自己转念一想,华蕴毕竟与多数人不同。
即使是十九年前,那人对世间的许多事已有了十分独到的认知。
而她的很多问题就连华未央自己都无法看透、弄清。
想到这里,华未央将手中的酒囊收起,从架子上拣起一本书。
当她信手从中翻开一页时,华未央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这位母亲。
华蕴郡主并非没有读过这本书。
恰恰相反,书页微微上翘的边缘和泛黄的纸张都说明这本书早已不知被翻阅过多少次。
然而它却被保存得极好,没有丝毫的破损,可见那人对这些书一直都很珍惜。
更让华未央感到意外的是,在那雕版印字与朱笔批言之间,遍布着许多高低错落、以蝇头小楷写就的随感与留言。
它们仿佛一直在与她的朱笔对话,即使那人知道此后不会有任何的回应。
华未央不禁坐到书案旁,细细翻看。
注视着多出的另一抹字迹,竟然有些出神。
见华蕴的字从俊美秀逸,到潇洒酣畅,再到匀厚藏锋。
而那人用的墨也从最普通的松烟墨,变为上好的云宴,再到千金难觅的紫觅。
华未央便知道华蕴一直把这些书收在身边并且时常翻阅。
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才将它们收藏在这里。
从这字里行间,华未央甚至能够猜到每一句话大约是何时所留。
因为华蕴竟然一直在默默留心关于凤凰一族的消息。
那人聪慧过人、心思缜密。
甚至仅通过世间流传的只言片语,就猜到几分当年凤凰一族遭遇背叛一事的真相。
虽说往事如烟,华未央也早已将过去的那些是非曲直和爱恨情仇放下。
可看着华蕴郡主对百晓生之流所作所为的轻蔑和讥诮,以及对神魔二族"唯名利是图,既无是非之别,也无善恶之异"的评判时。
华未央还是不由自主的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当时究竟是多么强烈愤怒,才会让华蕴郡主写下如此情绪化的讽刺。
这日,华未央坐在书案前,从天亮看到天黑,又从天黑熬到天亮。
她将这里的每一本书和其中的每一个字都仔细得读了一遍。
待回过神来,看到被曙光染白的窗纸,才发觉已经是第二日的早晨。
华未央推开窗户,望着窗外明媚的晨光,想着那人笔下自然流露的情感,觉得有些茫然。
原本,他以为自己是一个总为他人带来痛苦与不幸的人。
可华蕴郡主笔触间无限的惦念与怀想却告诉她,自己尚且未出生的那一段时日是华蕴最珍视的。
并且华蕴郡主也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健康快乐,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甚至尝试着如她所说,敞开心扉,结交了一个能够同生共死、推心置腹的良人。
只是,这些留下的物件中,似乎只字未提,自己的生父。
华未央有些郁闷,看来那个“负心汉”倒是真的成谜了。
华未央低头看向手中的书册,突然很想做些什么。
可当她想到华蕴郡主的性情,依然觉得有些忧虑。
毕竟即使是做事谨慎不过的人,当她的理想和目标过于庞大时,都会难逃一疏。
正待细想之后的事,却忽然听屋顶的瓦片间发出常人难以察觉的细碎响动。
见有人来,华未央的心莫名得提了起来。
手中也暗中凝聚起一股灵力,准备先下手为强。
直至一个中年英俊男子自屋檐跳入院中,华未央才放下心道:"你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百般周折,通过凤凰一族的信物才取得云崖先生信任的黄金炎龙。
华未央突破了化神阶时,黄金炎龙也相应地修得了人身,自然连忙追寻小主人的气息找了过来。
原本华未央是不想再将它牵扯其中了。
可是黄金炎龙执意要留在她身边,宁死不离。
华未央也没办法,只能在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时避着些它。
见华未央果然在此,黄金炎龙道:
"小主人出来怎么也不留张字条?害我好找。今天早上我们刚到客栈,就跟小二打听了你的房间。我们进去后不见有人,便又去附近几家酒馆找你,却依然没能找到。还是我记性好,想到咱们曾在这间院子里住过,才找到了这儿。"
华未央点了点头,道:"连家兄妹怎么样了?"
黄金炎龙道:
"连雀喝了白泽先生开的药,休养一日后就恢复了些体力。昨夜二人自觉能够行动,便骑马离开了。临行前他只托我谢过小主人,说将来再报此恩。"
华未央微一沉吟,道:"白泽先生和你一起来了?"
黄金炎龙笑呵呵道:
"先生说了,他还得向小主人你要诊金呢。"
接着,他看了看周围,道:"小主人,这里怎么是空的,没人住吗?"
华未央喃喃道:"是我母亲,想是她后来又从商行那儿买回了这座小院。"
黄金炎龙吃惊得道:"是主人?!我居然都不知道这处居所……小主人怎么突然想到要来这儿?"
华未央沉声道:
"这便是我此前想与你说的事。那时我已经猜测连家人之前或许是我母亲的下属,而那封信也应当与连家兄妹有关,只是我还不能十分确定这一点。"
黄金炎龙道:"小主人如今已经查实了?"
华未央颔首道:"不错,如今的东瀛人就是十多年前我母亲在调查的制造傀灵其中一脉来源。"
“而连家,似乎是在暗中协助母亲调查这些,才引来的灭门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