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入夜,雪已缓停,山中本该是寂静模样,大抵是因为晚来风急,仍像是一副寒雪肃杀。
又或是因为,今夜注定是不眠夜。
归谦本在自己小居中独自回顾今日所习剑招,一边擦拭三尺剑锋,一边等着独孤怀君前来仔细问昨夜的事。
可还没等来师兄,却先等来了急忙让他赶去主殿的弟子。
“归谦师弟,有个叫鹿鸣玉的人,身负重伤倒在山下路口,有弟子带他上了山,他一醒就说要见你!”
屋中烛火被穿门而来的急风吹去,一晃而过,像极了被惊飞的雁。
这一夜惊动了天恒山,也惊动了各大山峰主事。
然终究该是必须密而不发的事,等到归谦赶去主殿,其余山中弟子依旧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准备趁着夜色入睡。
净元门的同门早已经在主殿等候,归谦上前问候两位师父,独孤怀君先领着归谦去里房见那正在被包扎的鹿鸣玉。
几人甫一见面,床上那几乎快被包成粽子的人顿时痛哭流涕,挣扎地跪倒在地,朝归谦和独孤怀君一拜。
“果然……果然找到了你们!”
“使不得!”独孤怀君忙说,上前一步,归谦眼疾手快先扶住对方。
鹿鸣玉却倔强地不肯挪动,他气息不稳,还在说:“两年前……少侠出手救下我和家人……此恩,没齿难忘!可还没等我们报恩,清泉庄……清泉庄却没了啊!”
他越说越激动,可终究是伤的太重,不断咳出血来。
温热的血花落在整洁的地面,触目惊心。
“清泉庄?你们竟是清泉庄的人?”独孤怀君惊道。
“并非……咳咳,并非是我们有意要瞒过两位,实在是有使命在身。”
鹿鸣玉被划伤的脸因痛苦而略显扭曲,但心地却在庆幸自己能得到有缘人相助顺利找到天恒山。
不枉他在家人的保护下还活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
归谦见状正想要点他几道穴位调理内息,他却摇头拒绝:“我深知……我活不过今晚,圣慈宫之下不留生魂……”
“唯有一事,以死相托!也是我拼死拼活赶来天恒山见二位的原因!”
他巍巍颤颤地从怀中拿出一个染血的包裹,他至死都要护在怀中的东西。
然后,郑重地交到归谦的手里,眼神执拗。
“我深知……我的恩还没报答给归谦少侠,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此物能解开少侠所困,还望少侠接受!”
“清泉庄鹿家上下三十一人,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归鸿主殿外再起风雪。
烛火倒影疯狂跳跃,犹如生起流动的奔腾浪花,开在表面平静实则暗涌的海面之上。
山中不知何故,两日连吃了素食,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弟子们兴许是因为看到了长辈皆是一副忧愁,也不敢多问,只感觉两日前夜晚许是发生了什么。
主殿也连续两日夜晚灯火通明,各大山峰主事齐聚于此,仿若在决策万分重要之事。
扫雪的那三个弟子倒在想那日之后归谦说是要睡懒觉,真的就再不去霜雪台了。
等他们再见到归谦时,却看见独孤怀君正跟他交代下山所需要注意的事。
又要下山了?三人不解。
“我因山中杂事不得脱身,此番不能陪你下山了,至于你二师兄……算了。”
独孤怀君欲言又止,似乎是极为为难的样子:
“云夏这次跟你一块去,你们两个人要相互照应。我也会拜托其他人一同查一查此事,想必泉隐剑庄也早收到了消息。”
独孤怀君看上去有些忧虑,道:
“前几日你齐深还来信说等他跟尊者在山下办完事回来,要再带你下山,这下怕是要错过了。”
“师兄,我也早不是四年前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了,定会查清楚清泉庄一事,早日回山。”归谦见独孤怀君还是这般蹙眉,宽慰道:
“等我回来,咱们再下山,兴许还能再碰上故人好友,咱们几人还能一起行侠仗义……”
两年前的游历虽有所遗憾,可终归还是难得的。
人生几何能萍水相逢遇到知己对月当歌?
有一个人在偌大的俗世值得挂念,也是一桩幸事。
独孤怀君听罢笑了,不是笑这没来头的约定。
而是笑归谦每每提起那个人都是一副向往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个无忧无虑、持剑行走的孩子。
他只是轻轻地说:“我此生应该是不会再下山了。”
还没等归谦说话,独孤怀君便自顾自地吹哨挥手招来一只灵巧的小鸽子。
雪白羽尾带有一抹翠绿,在独孤怀君手心左看看右看看。
“掌门说,小锦儿就送你了,小家伙聪明的很,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传信回来。”
独孤怀君说道,迟疑了一瞬,“尤其是在……”
“我知道了。”不待他说完,归谦点头应下。
将手里用布裹住的剑背自身后,拉紧了身上的包袱,转身就要下山。
“师兄,我走了。”归谦转头去看身后的独孤怀君,两个人笑了笑。
独孤怀君挥了挥手,还说:“早点回来,我还等你给我带一些成姜的云片糕回来。”
“知道啦——师兄比我还贪吃。”
归谦笑他,目送独孤怀君转身离去,便也像寻常在岔路口分别那样各自告别。
下山的路很长,名叫“无绝路”,层层环绕在山水间。
不仅磨门派弟子的心性,也磨上山人的耐性。
一想到鹿鸣玉伤的这么重,还拼着一股信念想要上山托付。
要不是他走运刚到山下路口就被弟子发现,不然哪能撑得过来……
归谦不免也黯然伤神了些。
生死相托,不辞万里。
云夏早便在下一段路口等着归谦了,两人一见面,归谦也不想将这些感伤传给她,便露出一派轻松的模样。
顺手摘了树上一朵在凌霜中傲然绽放的梅花,递给了略带担忧望着他的师姐。
他说,“这朵最漂亮。”
“从未见过你这般会哄女孩子。”云夏被他逗笑了,“我只见过你爱剑如痴的样子。”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归谦也笑。
师姐将它装进了自己的香囊里,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花期易逝,如此美丽的花朵,还是留多份念想吧。”
“梅花来年冬天还会开。”归谦看出云夏善感,看似不在意地接话道。
“即使明年梅花已经不是曾经的梅花了,可摘下的这一朵独属于你。”
云夏愣神,终于抿嘴笑了,朝他点头。
两个人一时沉默地往山下走去。
有了一段路后,不知为何,她忽然有所感地回头去看背后那覆上积雪的绵绵青山。
两年前,他们下山时是直接走的传送阵,却从未体验过,原来他们离脚下俗世有这么远。
带着一抹翠绿的小锦儿窝在归谦的肩头,摇头晃脑的样子,别提多可爱了。
“寒霜相消尽,浩然归春来,岸上柳拂面,熏风过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