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 春
剧院里人头攒动,客人成群喧闹客套,大厅已经座无虚席。
楼梯口列着几排佩枪军人,脸色生硬凝固,严实的军装密不透风。
沿楼梯上去,看台最后方摆放着几盆仙客来,长势极好甚是讨喜,隔不远又是几株土栽兰花,散着幽淡的气味。
往前是一个紫檀雕花镂空屏风,屏风后面徐徐腾起了一阵烟雾,透过镂空的屏风,隐约瞧见一个军装男子利落的侧脸,他指间夹着一根哈德门香烟,一口一口缓缓地吸着,徐徐吐出的烟雾隐约了他的脸。
片刻,他的右后近身处走来一个人,同样是一身戎装的男子,那男子俯身在他耳边只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扬了扬手,吸了一口烟:“我知道了。”
那人又问:“将军,是否要去请了她来?”
他夹着烟一摆手,只道:“无需现在,我自有安排。”
英人杜克与他并桌而坐,洋人的脸面总是这番凹凸不致,强说中国话,发音也总是变形扭曲着:“萧将军,此次演出者乃是我们圣玛利亚学院的学生,有幸博得将军前来赏识,也是倍感荣幸。”
他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手指夹着燃至一半的烟,又举起深吸一口道:“杜克先生这话大可不必,萧某不是什么大人物,跑来上海讨口饭吃罢了。”
讨口饭吃这话不假,这几番春去秋来,冬寒夏燎,萧靖成承了自己的心意,熬费了几身力气去打拼天下,别人只道他年轻有为,却哪里瞧见他在刀尖上舐血。那样的生死不卜,夜里也不曾有人来问津,明月倒是常有,只是明月哪懂这烽火里的一颗心,哪解得了这孤寂的风情。
战火总是那样连着天,这样的年代盛产枭雄,军阀割据只是争天下争个不休,他萧靖成麾下龙虎之师,本该前途无量却转身退居了十里洋场。
他的确是来了,正与他说过的一些话相悖得厉害,他曾发誓永不回上海,只是到最后,他抛弃整个江山地来了。
西洋钟“咚咚咚”敲过,七点钟,掌声如雷鸣降落,剧院里回声四溢,妩媚的灯光轻易赛过了星光,萧靖成正看着台上,音乐会恰好开始上演。
乔薇雪出场了。萧靖成早读过那演出名单,早些时候就知道表演者里有她,说是来听些上好的阳春白雪,倒不如说是为了满足自己几分想见她的私心。见得她徐徐上台,他身子微微僵了一丝毫。一席及地蕾丝蓬裙托着天生一副姣好的面容,舞台上一阵阵人造烟雾蒙蒙胧胧,遮了她半身飘逸,乔薇雪宛若仙子,身上像闪了光般叫他移不开眼。
乔薇雪一双手倒是极好看,她慢慢抬起如玉双手,随之轻轻降落在钢琴键上。音符一个接一个响起,她的指仿佛林间起舞的精灵,慢慢流泻出极动人的旋律,一些甚慢、甚富有表情的旋律。
萧靖成就这么样看着,倒嫌起这香烟碍事,一翻手将其折断掐灭,他只是眉头微拧,出神地望着遥远的她。
记忆果然是不曾出过什么差错的,果然她依旧是她,洁白又无瑕。这身装扮多么适合她,这架钢琴多么适合她,甚至这场音乐会,多么适合她。 台下的观众安静地聆听着,萧靖成也聆听着,只是慢慢地,他听得愤怒了,愤怒得只知道望着,竟连那呼吸,都快要忘了。
三日之前,圣玛利亚学院。
下课铃声响过一阵,乔薇雪和沈妙珠两人提着手袋,挽了手地从教室走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姑娘,少不了些嬉笑俏皮,沈妙珠自顾自地谈论着乐理课的教员,又捂着嘴嬉笑道:“瞧了那教员戴的那副又小又圆的眼镜,配着他又大又圆的脸,讲起话来两撇胡子抖擞抖擞,上课的时候可有把你笑着没有!”
两个人在一块儿,性格总需要些互补,听罢妙珠这一席话,薇雪倒是稳重:“小点声,要是被教员听到了可有你好果子吃。”
沈妙珠是无所惧,昂起了脸倒说得愈加大声:“听去就听去,只管听去,你看我又何时怕过谁。”
乔薇雪摇头笑吟吟对沈妙珠道:“你倒是不怕任何人的,这话讲讲是在理,只是万一哪天因了这张嘴酿了祸,来了事情你可怎么担得住。”
沈妙珠一时还想反驳,只是张了张嘴竟说不上半句话来,正这么恼着,似听见有人唤着她们俩。
“乔薇雪,沈妙珠,你们慢些脚步。”两人回头一看果真有人喊,再一看方看清来人是同窗李曼。
李曼捧了书本一路追过来,娇气还喘着:“校长通知你们前去。”
校长寻她们何事,沈妙珠不禁问道:“你可知道是何事?”
李曼倒是拿捏得一清二楚,只道:“是关于音乐会演出的事儿。”
乔薇雪便向李曼笑了道:“辛苦你来通知了,这里这就去。”
李曼倒也客气,抱了书本笑呵呵:“怎么这样见外了。”
两人扣了扣校长室的门,门本就打开着,只是略敲一敲以示礼节。校长是一个中年女性,不说果真看不出她是个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女人,只因她虽身为圣玛利亚学院的校长,骨子里却是旧式女子的保守与安分。薇雪曾和妙珠议论过此事,两人皆为众些旧女子惋惜,又扬誓说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两个学生来时校长正低头伏于书案,握着钢笔写字。她外裹灰色披肩,着一身素色齐脚稍开衩旗袍,脚上是一双皮革高跟鞋,头发盘起成挽髻发式,眼角些许皱纹,隐约散着一股对世事的妥协。
见两人站在门口,女校长摘了眼镜又放下笔,微笑道:“你们只管进来就好,站在那里做什么。”
乔薇雪和沈妙珠进了屋内,在她的桌前站定。女校长交叉了双手十指对两人细道:“你们两个孩子,不论学习还是才艺,都是公认顶优秀的,也是之所以把那样重要的文艺演出交给了你们两个去管。”
女孩子最是听不得这样显露的夸,校长这么一说,羞得薇雪妙珠二人脸红了个透。
校长又道:“事情也是这样的,这次唤了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排练得如何。此次演出事关重大,是务必要成功的。”
两人点头,沈妙珠答道:“校长放心便好,排练一直在进行,大家的努力想必校长看得到,顺利完成这个任务也是势在必行的。”
校长听罢满意地点头,道:“这样甚是好,有了什么问题或是纰漏子只要随时来寻我。当下也没什么事了,你们去吧。”
乔薇雪和沈妙珠道了再见便走出校长室,沈妙珠倒也不是耐不住性子,只是嘴巴馋得很:“薇雪,放学后去吃冰淇淋如何,听说阿方的小店又出了新口味的。”
薇雪喜甜品,只是眼下诸事繁多且堆在一起,哪里还有什么空当子去吃棒冰,况且放学后还有学校派给的任务,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开,只对妙珠道:“你忘了不成,放学后我得去码头,杜克先生要来。”
沈妙珠不乐,怏怏抱怨:“我一个人去可没劲。”
乔薇雪用肩膀耸了一下沈妙珠:“这样大了还不见你懂事,你又不是没听见校长刚才所说,放学后你只管去加紧排练。”
沈妙珠这回倒也无话可说,闷闷哼了一声点了点头,毕竟是要紧的演出,出了什么纰漏不是她能担得起的。
放学的当子,两人在教室门口道了别,薇雪心思缜密地督促沈妙珠排练,随后便坐了学校的公车前去码头迎接杜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