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第二天早上，她在走廊跟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却跟他打了招呼，而且还自愿当了每班没有限定人数、本来只有他一个人做的图书委员。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他天生是随波逐流的个性，就老老实实地教了菜鸟图书委员该做些什么事。

然后，就发生了惊人的一幕。

“——我想吃掉你的胰脏。”

学校图书馆的书库。图书委员的工作，就是在灰尘满布的空间里，检查书架上的书籍排列顺序是否正确。他正认真地执行图书委员的任务时，山内樱良突然说了这句奇怪的话。

他本来想不予理会的，但这里只有他跟她两个人，说是自言自语也未免太惊悚了，这句话果然还是对他说的吧。

她应该正背对着他检查书架。没办法，他只好回应她。

“你突然成了食人族吗？”

她深吸一口气，被灰尘呛了一下，然后开始兴高采烈地解释。他并没有望向她那头。

“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的啦，以前的人要是身体哪里不好，就吃其他动物的那个部分。”

“所以呢？”他问。

“肝脏不好就吃肝脏，胃不好就吃胃，他们好像相信这样就可以把病治好哟。所以我呢，想吃你的胰脏。”

“这个‘你’，难道是指我吗？”

“要不然还有谁？”

她吃吃地笑着，似乎也正继续工作，没有看向这边。他听见精装本被拿出来又放回去的声音。

“我小小的内脏，没法背负拯救你的重大任务啦。”他无奈地说。

“好像压力大到胃都要痛了的样子。”

“所以找别人吧。”

“要去找谁？就算是我也不觉得能吃家人啊。”她又吃吃地笑起来。

他可是面无表情地认真工作，真希望她能好好跟他看齐。

“所以只好拜托你这个知道秘密的同学啦。”她接着说。

“你就没有考虑到我也可能需要胰脏吗？”他问。

“反正你根本不知道胰脏是干嘛用的——”

“我知道喔。”

他知道。他曾经查过这个很少听说的脏器，当然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他听见她在他背后的呼吸和脚步声，好像很高兴地转过身来了。但他仍旧面向书架，只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看到了一个脸上滴汗，挂着笑容，完全不像是马上要死掉的女孩子。

在这个地球暖化的时代，已经七月了，书库的冷气还一点都不冷，他也满头大汗。

“难道你查过了？”

她的声音太咄咄逼人，我没办法只好回答。

“胰脏是调整消化和能量的产生。比方说，生产胰岛素将醣转化成能量。要是没有胰脏，人无法得到能量就会死掉，所以我没法请你吃我的胰脏。抱歉了。”

他一口气说完，继续做事。她哇哈哈哈地笑出声来，他以为自己的笑话很高明，正有点得意，但却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什么啊，原来‘知道秘密的同学’对我还是有兴趣的呀。”

“……那当然，罹患重病的同班同学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是说这个，是说对我本人。”

“……很难说。”

“这算什么啊——”

她一面说，一面又哈哈哈地笑着。一定是热得肾上腺素过剩，脑筋秀斗了吧。他突然很担心同班同学的病情。

他们默默地继续工作。图书馆的老师把他们叫过去，原来图书馆闭馆的时间到了。

他在检查完毕的地方，将一本书稍微抽出来做标记，四下确认没有遗漏东西之后，便走出书库。从闷热的房间出来，流汗的身体吹到图书馆里的冷气，不由得发起抖来。

“好凉快——”

她愉快地转了个圈，走到图书馆柜台后面，从书包里取出毛巾擦脸。他垂头丧气地跟在她后面，也走到柜台后方擦汗。

“把剩下不多的生命，花在整理图书馆真的好吗？”

他非常随意的问题让她疑惑地把头歪向一边。

“当然好啊。”她随意地回答。

“我觉得并不好。”

“是吗？那你说我该做什么？”

“比方说，跟初恋的人见面啊、到国外去搭便车旅行、决定最后的葬身之地之类的。你总有想做的事吧？”他问。

她这次把头歪向另外一边。

“唔——我也不是不明白你想说什么啦。比方说，‘知道秘密的同学’也有想在死前做的事，对吧？”

“……也不是没有……吧。”

死之前想做的事……大家应该都想象过。

“但是现在并没有做，不是嘛？你跟我，明天都说不定会死啊。从这点来说，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真的。一天的价值都是一样的，做了什么事之类的差别，并不能改变我今天的价值。今天我很开心。”

“……原来如此。”

或许真是这样没错。他虽然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她在不久的将来会死，他也跟她一样，总有一天会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未来是确定的，他甚至有可能比她先死。

对死有自觉的人，果然说出来的话就有相当的深度。跟他并肩而行的她，在他心中的评价稍微上升了一点。

当然对她而言，他的评价完全无关紧要。喜欢她的人很多，她根本没有时间搭理他。穿着足球队制服从校门口方向跑过来的男生，看见她立刻脸色一亮就是明证。

在她的身影前方，夏日天空仍旧是夹杂着些许天蓝的橘黄粉红，映照着二人。

他没有挥手，转身背对她走上回家的路。嘈杂的笑声消失了，天空的蓝色慢慢增加，他顺着一贯的路线前进。在他眼中一贯的回家之路和她眼中一贯的回家之路，一定每一步看起来都完全不一样。他是这么觉得的。

他到毕业为止，一定都会继续走这条路吧。

她还能再走同一条路多少次呢？

但是没错，正如她所说，他还能走这条路多少次也是个未知数。她看见的沿路风景和他所见的沿路风景，其实是不能不一样的。他触摸脖子，确认自己还活着，配合心跳踏出步伐，感觉像是强行晃动脆弱的生命一般，让人不禁难受了起来。

晚风吹来，让活着的他得以分心。

在分别之前，她曾经邀请他周末一起出门。

他就像一艘无法逆流而上的草船，到头来仍然没有拒绝她的邀约；正确说来，是没有机会拒绝，只好乖乖来到说好的地点。其实，或许该直接放她鸽子，但这样就成了他的不是，给她揪住小辫子之后她会怎样可很难说。她跟他不同，是像破冰船一样勇往直前开拓道路的人，草船跟她对抗显然是不智之举。

他发现和她说话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本来也就没什么称得上是朋友的同伴，喜欢读书，而长期浸泡在书本的世界里，只偶尔探出头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而她却毫无征兆地闯进了他的世界。

从此之后，他们就变成了互相约饭的朋友的关系。

有一次，他去她家做客。她的父母都不在。大雨席卷了整个城市，他们坐在书架前的沙发上，开始讨论书本的话题。对于都是图书管理员的两人而言，书就是最好的共同点。

为什么他会去她家来着？这起源于一次对话。

“《小王子》，你知道吗？”她问。

“圣·修伯里？”

“哎！你知道啊？真是的，我以为就算是‘交情好的同学’也不会知道外国的书。真是泄气，亏到了。”

她嘟着嘴，颓然靠向椅背，椅子又嘎吱作响。

他的称呼已经从“平凡的同学”、“知道秘密的同学”升级到了“关系好的同学”了。

“光是你以为《小王子》没有名气，就知道你对书多没兴趣了。”

“这样啊。所以你看过啰？真是的！”

“没有，不好意思，我还没看过。”

“这样啊！”

她突然精神百倍，挺起身子把椅子往前拉，他则跟椅子一起往退后。她脸上当然堆满了笑容，看来我好像让她乐不可支。

“要是没看过，那我的《小王子》借你看。你今天到我家来拿！”

于是就变成了那种展开。

其实，《小王子》这种有名的书，图书馆里不会没有，但这里的图书委员不了解书，为了不扫她的兴，他就保持了沈默。这么有名的书为何到现在都没看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定是时机的问题。

他不理解为什么她会想方设法地和自己套近乎。

“与其跟我在一起，不如跟他这样真心喜欢你的人在一起比较好。我们只是那天偶然在医院碰到而已。”

他这么说后，被她骂了。

“才不是偶然呢。我们都是自己选择走到这一步的。我跟你同班、那天在医院碰到，都不是偶然，也不是命运。让我们碰面的，是你在此之前做的各种选择，跟我在此之前做的各种选择。我们是因为自己的意愿才相遇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他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他真的从她身上学到很多。要是她不是只能再活一年，可以活得更久的话，一定能教他更多的东西吧。不对，不管有多少时间，一定都不够。

他拿起装着湿衣服的袋子跟包包，以及向她借的书。他看书是按照入手的顺序，所以书架上堆着的书会先看，一时之间还轮不到这一本。他这么告诉她，她说，一年以后再还就好。也就是说，他答应在她死之前都跟她要好。

第二天，他到学校去参加辅导课。

他穿着便鞋走进教室，她不在，第一堂课开始了她也没来，第二堂也没来，第三堂也没来，一直到放学也没见到她。

她为什么没来的理由，他当天晚上才知道。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