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史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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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自古以来,这种家族性的文化大聚集,很容易被误解成生命遗传。请天下一切姓王的朋友们原谅了,我说的是生命气氛,而不是生命遗传。但同时,又要请现在很多“书法乡”、“书法村”的朋友们原谅了,我说的气氛与生命有关,而且是一种极其珍罕的集体生命,并不是容易模拟的集体技艺。

这种集体生命为什么珍罕?因为这是书法艺术在经历了从甲骨文出发的无数次始源性试验后,终于走到了一个经典性的创造平台。像是道道山溪终于汇聚成了一个大水潭,立即奔泻成了气势恢宏的大瀑布。大瀑布有根有脉,但它的汇聚和奔泻,却是“第一原创”,此前不可能出现,此后不可能重复。

人类史上难得出现有数的高尚文化,但大多被无知和低俗所吞噬,只有少数几宗有幸进入“原创爆发期”。爆发之后,即成永久典范。中国现代学者受西方引进的进化论和社会发展论影响太深,总喜欢把巨峰跟前的丘壑说成是新时代的进步形态,惹得很多不明文化大势的老实人辛劳毕生试图超越。东晋王家证明,后世那种以为高尚文化也会一代代“进化”、“发展”的观念是可笑的。

在王羲之去世二百五十七年后建立的唐朝是多么意气风发,但对王家的书法却一点儿也不敢“再创新”。就连唐太宗,这么一个睥睨百世的伟大君主,也只得用小人的欺骗手段赚得《兰亭序》,最后珣葬昭陵。他知道,万里江山可以易主,文化经典不可再造。

唐代那些大书法家,面对王羲之,一点儿也没有盛世之傲,永远的临摹、临摹、再临摹。他们的临本,让我们隐约看到了一个王羲之,却又清晰看到了一群崇拜者。唐代懂得崇拜,懂得从盛世反过来崇拜乱世,懂得文化极品不管出于何世都只能是唯一。这,就是唐代之所以是唐代。

公元六七二年冬天,一篇由唐太宗亲自写序,由唐高宗撰记的《圣教序》被刻石。唐太宗自己的书法很好,但刻石用字,全由怀仁和尚一个个地从王羲之遗墨中去找,去选,去集。皇权对文化谦逊到这个地步,让人感动。但细细一想,又觉正常。这正像,唐代之后的文化智者只敢吟咏唐诗,却不敢大言赶超唐诗。

同样,全世界的文化智者都不会大言赶超古希腊的哲学、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莎士比亚的戏剧。

公元四世纪中国的那片流动墨色,也成了终极的文化坐标。

十四

说了那么多文化哲学,还应回过头来记一下东晋王家留下的名帖。太多了,只能记王氏父子的留世代表作。例如,王羲之除了《兰亭序》之外的《快雪时晴帖》、《姨母帖》、《平安帖》、《奉橘帖》、《丧乱帖》、《频有哀祸帖》、《得示帖》、《孔侍中帖》、《二谢帖》等。王献之的《鸭头丸帖》、《廿九日帖》以及草书《中秋帖》、《十二月帖》等等。

任何热爱书法的人在抄写这些帖名时,每次都会兴奋。因为帖名正来自帖中字迹,那些字迹一旦见过就成永久格式,下笔如叩圣域。

这么多法帖中,我最宝爱的是《兰亭序》、《快雪时晴帖》、《平安帖》、《丧乱帖》、《鸭头丸帖》、《中秋帖》六本。宝爱到什么程度?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一见它们的影印本,都会顿生愉悦,身心熨帖,阴霾全扫,纷扰顷除。

十五

王家祖籍山东琅邪,后迁浙江山阴。因此,前面说的那个门庭,也就坐落在现今浙江绍兴了。我在深深地迷恋这个门庭的时候,又会偶尔抬起头来遥想北方。现在,可以暂离南方的茂林修竹,转向“铁马西风塞北”了。那里,在王羲之去世二十五年之后,建立了一个由鲜卑族主政的北魏王朝。

北魏王朝无论是定都平城(今大同),还是迁都洛阳,都推进汉化,崇尚佛教,糅合胡风,凿窟建庙。这是一系列气魄雄伟的文化重建工程,需要把中国文明、世界文明、农耕文明、游牧文明通过一系列可视可观、可触可摸的艺术形态融会贯通,于是,碑刻也随之兴盛。刻经、墓志、像记、山诗、摩崖、碑铭大量出现,又一次构成用坚石垒成的书法大博览。我们记得,上一次,是以《张迁碑》、《曹全碑》为代表的东汉隶碑的涌现。

北魏的诸多碑刻简称“魏碑”,多为楷书。这种楷书深得北方之气,兼呈山石之力。在书写技术上,内圆外方,侧锋转折,撇捺郑重,钩跃施力,点划爽利,结体自由,写起来干脆迅捷。总体审美风格,是雄峻伟茂,高浑简穆。

我曾多次自述,考察文化特别看重北魏,因此在那一带旅行的次数也比较多。古城、石窟、造像等等且不说了,仅说魏碑,我喜欢的有:《孙秋生造像记》、《元倪墓志》、《元显儁墓志》、《高猛夫妇墓志》、《张黑女墓志》、《崔敬邕墓志》、《张猛龙碑》、《贾思伯碑》、《根法师碑》等等。南朝禁碑,但也斑斑驳驳地留下一些好碑,如《瘗鹤铭》、《爨龙颜碑》和《萧憺碑》。

十六

对于曾经长久散落在山野间的魏碑,我常常产生一些遐想。牵着一匹瘦马,走在山间古道上,黄昏已近,西风正紧,我突然发现了一方魏碑。先细细看完,再慢慢抚摸,然后决定,就在碑下栖宿。瘦马蹲下,趴在我的身边。我看了一下西天,然后借着最后一些余光,再看一遍那碑……

当然,这只是遐想。那些我最喜爱的魏碑,大多已经收藏在各地博物馆里了。这让我放心,却又遗憾没有了抚摸,没有了西风,没有了古道,没有了属于我个人的诗意亲近。

山野间的魏碑,历代文人知之不多。开始去关注,是清代的事,阮元、包世臣他们。特别要感谢的是康有为,用巨大的热诚阐述了魏碑。他的评价,就像他在其他领域一样,常常因激情而夸大,但总的说来,他宏观而又精微,凌厉而又剀切,令人难忘。

至此,一南一北,一柔一刚,中国书法的双向极致已经齐备。那么,中国艺术史的这一部分,也就翻越了崇山峻岭而自我完满。前面就是开阔的旷野,虽然也会有草泽险道,但那都属于旷野的风景了,不会再有生成期的断灭之危。

接下来,那个既有鲜卑血缘又有汉族血缘,既有魏碑背景又有兰亭迷思的男人,将要打开中国文化最辉煌的大门。他,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唐太宗李世民。我们已经说过,在他即将打开的大门中,唯有书法,他只收藏辉煌,而不打算创造。

十七

受唐太宗影响,唐初书法,主要是追摹王羲之。然而那些书法家自己笔下所写,更多的倒是楷书,而不是行书。他们觉得行书是性灵之作,已有王羲之在上,自己怎敢挥洒。既然盛世已立,不如恭恭敬敬地为楷书建立规范。因此,临摹王羲之最好的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全以楷书自立。

虞世南是我同乡,余姚人。褚遂良是杭州人,也算大同乡。但经过仔细对比,我觉得自己更喜欢的还是湖南人欧阳询。三人中,欧阳询与虞世南同辈,比虞大一岁。褚遂良比他们小了三四十岁,下一代的人了。

欧阳询和虞世南在唐朝建立时,已经年过花甲,有资格以老师的身份为这个生气勃勃、又重视文化的朝代制定一些文化规范。欧阳询在唐朝建立前,已涉书颇深。他太爱书法了,早年曾在一方书碑前坐卧了整整三天,这倒是与我当初对魏碑的遐想不谋而合。后来他见到王羲之指点王献之的一本笔画图,惊喜莫名,主人开出三百卷最细缣帛的重价,欧阳询购得后整整一个月日夜赏玩,喜而不寐。在这基础上,他用自己的笔墨为楷书增添了笔力,以尺牍的方式示范坊间,颇受欢迎。

发现他的唐朝皇帝,开始还不是唐太宗李世民,而是唐高祖李渊。李渊比欧阳询小九岁,至于李世民则比他小了四十多岁。李渊在处理唐皇朝周边的藩属关系时,发现东北高丽国那么遥远,竟也有人不惜千里跋涉来求欧阳询的墨迹,十分吃惊,才知道文人笔墨也能造就一种笼罩远近的“魁梧”之力。

欧阳询的字,后人美誉甚多,我觉得宋代朱长文在《续书断》里所评的八个字较为确切:“纤浓得体,刚劲不挠。”在人世间做任何事,往往因刚劲而失度,因温敛而失品,欧阳询的楷书奇迹般地做到了两全其美。他的众多法帖中,我最喜欢两个,一是《九成宫醴泉铭》,二是《化度寺碑》。

唐代楷书,大将林立,但我一直认为欧阳询位列第一。唐中后期的楷书,由于种种社会气氛的影响,用力过度,连我非常崇拜的颜真卿也不可免。欧阳询的作品,特别是我刚才所举的两个经典法帖,把大唐初建时的风和日丽、平顺稳健全都包含了,这是连王羲之也没有遇到的时代之赐。

欧阳询写《九成宫》时已经七十六岁,写《化度寺碑》早一年,也已经七十五岁。他以自己苍老的手,写出了年轻唐皇朝的青春气息。那时,唐太宗执政才五六年,贞观之治刚刚开始。

欧阳询是一个高寿之人,享年八十五岁。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小楷写了《千字文》留给儿子欧阳通。这个作品是精致的,但毕竟人已太老,力度已弱。清代书法家翁方纲在翻刻本的题跋上说:“此《千字文》,及垂老所书,而笔笔晋法,敛入神骨,当为欧帖中无上神品。”这种说法,我完全不同意。如果在欧阳询的毕生法帖中,《千字文》“无上”了,那么置《九成宫》和《化度寺碑》于何处?由此,我对翁方纲本人的书法品位也产生了疑惑。

书法需要经验,也需要精力。小到撇捺,大到布局,都必须由完满充盈的精气神掌控,过于老迈就会力不从心。因此,常有不同年龄的朋友问我学书法从何开始,我在打听他们各自的基础后,总会建议临摹《九成宫》和《化度寺碑》。

十八

比欧阳询小一岁的虞世南,实实在在担任了唐太宗的书法老师。他的小楷《破邪论序》,颇得王羲之小楷《乐毅论》、《黄庭经》神韵,但我更喜爱的则是他的大楷《孔子庙堂碑》。恭敬清雅,舒卷自如,为大楷精品。我特别注意这份大楷中的那些斜钩长捺,这是最不容易写的,他却写得弹挑沉稳,让全局增活。

这种笔触,还牵连着一桩美谈。

说的是,唐太宗跟着虞世南学书法,写来写去觉得最难的是那个“戈”字偏旁,尤其是斜钩,一写就钝。有一次他写一幅字,碰到一个“戬”字,怕写坏,就把右边的“戈”空在那里。虞世南来了,看到这幅字,就顺手把“戈”填上去了。

唐太宗一高兴,就把这幅字拿到了魏徵面前,说:“朕总算把世南学到家了,请你看看。”

魏徵看过后说:“仰观圣作,唯戬字的戈法颇逼真。”也就是说,只有这个偏旁像虞世南。

唐太宗一惊,叹道:“真是好眼力!”

这件趣事,让我们领略了初唐的文化氛围。唐太宗、虞世南、魏徵的心理,都很健康。结果,唐太宗本人也因谦虚勤勉而书法大进。我曾评他为中国历代帝王中的第一书法家。第二是谁?我在宋徽宗赵佶和唐太宗的“儿媳妇”武则天之间犹豫再三,最后选定赵佶,因为他毕竟创造了一种“瘦金体”,而武则天虽然也写得一手好字但缺少创新。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不喜欢“瘦金体”。

十九

既然说到了武则天,就可以再说说受到这位受女皇帝欺侮的书法家褚遂良了。褚遂良被唐太宗看重,不仅字写得好。在政治上,褚遂良也喜欢直谏不讳,唐太宗觉得他忠直可信,甚至在临终时把太子也托付给他。谁都知道,在中国朝廷政治中,这种高度信任必然会带来巨大祸害。褚遂良在皇后接续等朝政大事上坚持着自己的观念,结果可想而知:逐出宫门,死于贬所,追夺官爵,儿子被害。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书法家就是书法家,涉政过深,为大不幸。我想,褚遂良像很多文化人一样,一直记忆着唐太宗和虞世南的良好关系,误以为文化和权势可以两相帮衬。其实,权势有自己的逻辑,与文化逻辑至多是偶然重合,基本路向并不相同。

幸好褚遂良还留下了很多优秀的书法作品,这是他的另一生命,逃离了权势互戕而永不死亡的生命。现在到西安大雁塔,还能看到他写的《雁塔圣教序》。那确实写得好,与欧阳询、虞世南的楷书一比,这里居然又融入了一些隶书、行书的笔意,瘦瘦劲劲,又流利飘逸。在写这份《雁塔圣教序》的第二年,他又写了大楷《阴符经》。这份墨迹最让我开颜的,是它的空间张力。所喜的是,这种张力并不威猛,而是通过自由的流动感取得,这在历来大楷中,极为罕见。除了这两个碑外,他写于四十七岁时的那个《孟法师碑》,我也很喜欢。一个中年人的方峻刚劲,加上身处高位时的考究和精到,全都包含在里边了。

褚遂良的这几个帖子,至今仍可以作为书法学者的奠基范本。

二十

唐代书法,最绕不开的,是颜真卿。但对他,我已经写得太多,说得太多,再重复,就不好意思了。

颜真卿的生平,我在为北京大学各系学生开设的“中国文化史”课程中已经讲述得相当完整,可以参见已出版的课堂记录《中华文化四十七堂课》。整部中国文化史,在人格上对我产生全面震撼的是两个人,一是司马迁,二是颜真卿。颜真卿对我更为直接,因为我写过,我的叔叔余志士先生首先让我看到了颜真卿的帖本《祭侄稿》,后来他在“*”浩劫中死得壮烈,我才真正读懂了这个帖本的悲壮文句和淋漓墨迹。以后,那番墨迹就融入了我的血液。

我在上文曾经提过,平日只要看到王羲之父子的六本法帖,就会产生愉悦,扫除纷扰。但是,人生也会遇到极端险峻、极端危难的时刻,根本容不下王羲之。那当口,泪已吞,声已噤,恨不得拼死一搏,玉石俱焚。而且,打量四周,也无法求助于真相、公义、舆论、法庭、友人。最后企盼的,只是一种美学支撑。就像冰海沉船彻底无救,抬头看一眼乌云奔卷的图景;就像乱刀之下断无生路,低头看一眼鲜血喷洒的印纹。

美学支撑,是最后支撑。

那么,颜真卿《祭侄稿》的那番笔墨,对我而言,就是乌云奔卷的图景,就是鲜血喷洒的印纹。

二十一

康德说,美是对功利的删除。但是,删除功利难免痛苦,因此要寻求美的安慰。美的安慰总是收敛在形式中,让人一见就不再挣扎。《祭侄稿》的笔墨把颜真卿的哭声和喊声收敛成了形式,因此也就有能力消除我的哭声和喊声,消解在一千二百五十年之后。删除了,安慰了,收敛了,消解了,也还是美,那就是天下大美。

不知道外国美学家能不能明白,就是那一幅匆忙涂成、纷乱迷离的墨迹,即使不诵文句,也能成为后人的心理兴奋图谱和心理释放图谱,居然千年有效,并且仍可后续。

为此,我曾与一位欧洲艺术家辩论。他说:“中国文化什么都好,就是审美太俗,永远是大红大绿,镶金嵌银。”

我说:“错了。世界上只有一个民族,几千年仅用黑色,勾画它的最高美学曲线。其他色彩,只是附庸。”

说到这里,我想不必再多谈颜真卿了。他的楷书,雄稳饱满、力扛九鼎,但有了《祭侄稿》,那些就都成了昆玉台阶、青铜基座。

顺便也要对不起柳公权了。本来他遒劲的楷书也可以说一说的,何况我小时候曾花两年时间临过他的《玄秘塔碑》。但是,后人常常出于好心把他与颜真卿拉在一起,提出“颜筋柳骨”的说法,这就把他比尴尬了。同是楷书,颜、柳基本属于相近风格,而柳又过于定型化、范式化,缺少人文温度,与颜摆在一起有点儿相形见绌。文化对比,素来残酷。

柳公权的行书,即便没有与颜真卿做对比,也不太行。例如他比较有名的行书《兰亭诗》就有字无篇,粗细失度,反觉草率。

说到了颜真卿和柳公权的行书,我不能不多讲一个人,李邕,也就是古代书法家经常提起的“李北海”。按我的排序,唐代行书,颜真卿之下就是他,可踞第二。在年龄上,他可是颜、柳两人的前辈了,出生比颜真卿早三十年,比柳公权早了整整一百年。李邕的行书,刚劲而又和顺,欹侧而又沉稳,在我看来,是把魏晋时代的南北风格糅合了。魏碑的筋骨,遇到了晋代的舒丽,相遇后又在大唐的雄壮气氛中焕发出新姿。这一来,也让唐代的行书走出王羲之而自立了,这很重要。他的行书,不仅影响到他之后的唐代,还深深地影响了宋代,苏东坡、黄庭坚、赵孟頫都曾受其润泽。他的作品,以《麓山寺碑》、《李思训碑》为代表。这两个帖子,我本人也经常玩索,颇感惬意。

二十二

唐代还须认真留意的,是草书。没有草书,会是唐代的重大缺漏。

我说的是唐代的重大缺漏,而不是研究者的重大缺漏。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就牵涉到书法和时代精神的关系问题了。

伟大的唐代,首先需要的是法度。因此,楷书必然是唐代的第一书体。皇朝的最高统治者与绝大多数楷书大师如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权等等都建立过密切的关系。这种情形,在其他艺术门类中并没有出现过,而在其他民族中更不可想象。上上下下,都希望在社会各个层面建立一个方正、端庄、儒雅的“楷书时代”。这时“楷书”已成了一个象征。

但是,伟大必遭凶险,凶险的程度与伟大成正比。这显然出乎朝野意外,于是有了安史之乱的时代大裂谷,有了颜真卿感动天地的行书。颜真卿用自己的血泪之笔,对那个由李渊、李世民、李治他们一心想打造的“楷书时代”做了必要补充。有了这个补充,唐代更真实、更深刻、更厚重了。

这样,唐代是不是完整了呢?还不。

把方正、悲壮加在一起,还不是人们认知的大唐。至少,缺了奔放,缺了酣畅,缺了飞动,缺了癫狂,缺了醉步如舞,缺了云烟迷茫。这一些,在大唐精神里不仅存在,而且地位重要。于是,必然产生了审美对应体,那就是草书。

想想李白,想想舞剑的公孙大娘,想想敦煌壁画里那飞天的衣带,想想灞桥、阳关路边的那么多酒杯,我们就能肯定,唐代也是一个“草书时代”。

二十三

唐代的草书大家,按年次,先是孙过庭,再是张旭,最后是怀素。但我的品评,等级的排列应是张旭、怀素、孙过庭。

孙过庭出生时,欧阳询刚去世五年,虞世南刚去世八年,因此是一个书法时代的交接。孙过庭的主要成就,是那篇三千多字的《书谱》。既是书*文,又是书法作品。这种“文、书相映”的互动情景,古代习以为常,而今天想来却是奢侈万分了。

《书谱》的书法,是恭敬地承袭了王羲之、王献之的草书规范。但是,一眼看去,没有拼凑痕迹,而是化作了自己的笔墨。细看又发现,这个帖子几乎把王羲之、王献之以及他们之后的全部“草法”,都汇集了,很不容易。

清代书法家包世臣曾在《艺舟双楫》中,把《书谱》全帖三千多字的书写状态,分作四段来评析:第一段七百多字“遵规矩而弊于拘束”;第二段一千多字“渐会佳境”;第三段七百多字“思逸神飞”;最后一段则“心手双畅,然手敏有余心闲不足”。这种逐段评析,对于一个书法长卷来说,很有必要,也很中肯。

孙过庭的墓志是陈子昂写的,而比他小三十岁的张旭,则开始逼近李白的时代了。当然,他比李白大,大了二十六岁。

张旭好像是苏州人,但也有一种说法是湖州人。刚入仕途,在江苏常熟做官,有一位老人来告状,事情很小,张旭就随手写了几句判语交给他,以为了结了。没想到,才过几天,那位老人又来告状,事情还是很小。这下张旭有点儿生气,说:“这么小的事情,怎么屡屡来骚扰公门!”

老人见张旭生气就慌张了,几番支吾终于道出了实情:他告状是假,只想拿到张旭亲笔写的那几句判语,作为书法精品收藏。

原来,那时张旭的书法已经被人看好。老人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来索取,要构思状子,要躬身下跪,要承受责骂,也真是够诚心的了。张旭连忙下座细问,才知老人也出自书法世家,因此有这般眼光。

张旭曾经自述,他的书法根柢还是王羲之、王献之,通过六度传递,到了他手上:

自智永禅师过江,楷法随渡。永禅师乃羲、献之孙,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传陆柬之,陆传子彦远。彦远,仆之堂舅,以授余。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词。

——转引自《临池诀》

这种传法,听起来蜿蜒曲折,但在古代却是实情。那时虽然已经出现碑石拓印,但传之甚少,真迹更是难见,因此必须通过握笔亲授。而握笔亲授,又难免要依赖亲族血缘关系,“书谱”在一定程度上也呼应着“家谱”。因此,中国古代书法史也就出现了非常特殊的隐秘层次,一天天晨昏交替,一对对白髯童颜,一次次墨池叠手,一卷卷绢缣遗言……不是私塾小学,不是技艺作坊,而是子孙堂舅、家法秘授,维系千年不绝。这种情景,放到世界艺术史上也让人叹为观止。我虽无心写作小说,但知道这里埋藏着一部部壮美史诗,远胜宫廷争斗、市井恩怨。

家族秘传之途,也是振兴祖业之途。到张旭,因时代之力和个人才力,又把这份好不容易到手的祖业做了一番醒目的拓展。他也精于楷书,但毕生最耀眼处,是狂草。

二十四

狂草与今草的外在区别,在于字与字之间连不连。与孙过庭的今草相比,张旭把满篇文字连动起来了。这不难做到,难的是,必须为这种满篇连动找到充分的内在理由。

这一点,也是狂草成败的最终关键。从明、清乃至当今,都能看到有些草书字字相连,却找不到相连的内在理由,变成了为连而连,如冬日枯藤,如小禽绊草,反觉碍眼。张旭为字字连动创造了最佳理由,那就是发掘人格深处的生命力量,并释放出来。

这种释放出来的力量,孤独而强大,循范又破范,醉意加诗意,近似尼采描写的酒神精神。凭着这种酒神精神,张旭把毛笔当作了踉跄醉步,摇摇晃晃,手舞足蹈,体态潇洒,精力充沛地让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掷杯而笑,酣然入梦。

张旭不知道,他的这种醉步,也正是大唐文化的脚步。他让那个时代的酒神精神,用笔墨画了出来,于是,立即引起强烈共鸣。

尤其是,很多唐代诗人从张旭的笔墨中找到了自己,因此心旌摇曳,纷纷亲近。在唐代,如果说,楷书更近朝廷,那么,狂草更近诗人。

你看,李白在为张旭写诗了:

楚人尽道张某奇,

心藏风云世莫知。

三吴郡伯皆顾盼,

四海雄侠争追随。

李白自己,历来把自己看成是“四海雄侠”中的一员。

杜甫也在诗中说,张旭乃是“草圣”,“挥毫落纸如云烟”。

在张旭去世后才出生的新一代文坛领袖韩愈,也在《送高闲上人序》中,写了长长一段对张旭的评价,结论是:

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由此可见,张旭的那笔狂草,真把唐诗的天地搅动了。然后,请酒神做证,结拜金兰。

二十五

张旭的作品,我首推《古诗四帖》。四首古诗,两首是庾信的,两首是谢灵运的。读了才发现,他的狂草比那四首诗好多了。形式远超内容,此为一例。原因是,笔墨形式找到了自己更高的美学内容,结果那些古诗只成了一种“运笔借口”。

此外,我又非常喜欢那本介乎狂草和今草之间的《肚痛帖》。才六行,三十字,一张便条,“忽肚痛不可堪……”,竟成笔墨经典。明代文学家王世贞评价此帖“出鬼入神”,可见已经很难用形容词了。我建议,天下学草书者都不妨到西安碑林,去欣赏一下此帖的宋代刻本。

我从《肚痛帖》确信,张旭说他的书法传代谱系起于王羲之、王献之,一点儿不假。《十七帖》和《鸭头丸帖》的神韵,竟在四百年后还生龙活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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