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国近代美学,受德国黑格尔美学的影响很深,总是先从抽象的概念、定义出发,力图打造一个理论框架。麻烦的是,把这样的框架挪移到中国美学上来,就很吃力了。翻阅过很多这样的著作,大多是从中国古代各种书籍中挖掘出一些似乎与“美”有关的说法,加上很多当代解释,再勉强拼贴成型。其实,真正的中国美学,完全不走黑格尔的路线,而是着力于对具体作品的选择、品赏、比较,最后成果也不是体系严整的什么“学”。
即使是德国美学,也不都是黑格尔的模式。比黑格尔早四十年,当时德国最优秀的美学家莱辛(G.E.Lessing)就通过对一座公元前一世纪的“极品雕塑”进行精细解析,建立了划时代的美学判断。由此完成的美学著作,他也特意以这座雕塑的名字为题,叫“拉奥孔”。
相比之下,中国美学在呈现方式上更接近莱辛,而不是黑格尔。我本人对黑格尔美学进行过长时间的研究和讲授,《世界戏剧学》和《艺术创造学》等著作中都留下了这方面的深深印记;但是,在向当代世界阐述中国美学时,我却不能不离开黑格尔。本书精选了中国文化中举世独有的几项“极品”,来探寻它们身上非同寻常的美,故称“极品美学”。
当然也不是完全走莱辛的路。莱辛虽然不同于黑格尔,却还是秉持着德意志勃郁的理论癖好。本书则不同,只让各项“极品”充分展开,自成日月,避免受到理论硬块的太多骚扰。
二
在当今社会中,“极品”的说法到处可见。由于多,甚至已带有一些讥讽和贬义。但是,如果真正能以宏观美学的目光来看,那么,顶得这个称号的标准就很严格了。有资格称得上“文化极品”的,至少需要具有以下五个特征:
一、独有性;
二、顶级性;
三、具体性;
四、共知性;
五、长续性。
概括起来说,所谓“文化极品”,就是其他文化不可取代而又达到了最优秀等级,一直被公认共享的那些具体作品。
精彩的学说,算不算?不算。因为那不具体,不成“品”。
国际的赞誉,算不算?不算。因为那未必独有。
本土的特产,算不算?不算。因为那未必优秀。
高雅的秘藏,算不算?不算。因为那未必公认和共享。
……
——经过这么多的筛选,能够全然通过的中国文化极品就很少了。在我眼前只剩下了三项:书法、昆曲、普洱茶。
当然还可能有别项,我一时没想出来。
这三项,既不怪异,也不生僻,但是却无法让一个远方的外国人全然把握。如果他能把握,那我就会上前搂住他,把他看成是文化上的“手足同胞”。
任何文化都会有大量外在的宣言、标牌,但在隐秘处,却暗藏着几个“命穴”,几处“胎记”。
这三项,就是中国文化所暗藏的“命穴”和“胎记”。由于地理原因,它们也曾晕化、渗透到临近地区,因而也可以把中国极品称之为东方极品。
三
只要上了年纪就会明白,最有生命力的文化,一定是那些可以被感官确认的具体作品。甚至,也可以说是“产品”。
与这种具体作品相比,种种以“文化”的名义出现的抽象讲解、艰深论述,只是一种附属性、过渡性、追随性的存在,似高实低,并不重要。
对于文化的事,不管看上了哪一项,哪一品,都应该尽快地直接进入。千万不要在概念和学理上苦苦地绕了几年,累累地兜了几年,高高地飘了几年,还在外面。
就拿我所说的这三项来说吧:要写字,就磨墨;要听戏,就买票;要喝茶,就煮水。写了,听了,喝了,才能慢慢品味,细细比较,四处请教,终于,懂了。
“懂”,简简单单一个字,却是万难抵达。在文化上,懂与非懂,是天地之别,生死之界。
这一懂非同小可。自己的懂,很容易连接别人的懂。今人的懂,很容易连接古人的懂。当上下左右全都连成一气,抬头一看,文化真神笑了。
四
我把书法、昆曲、普洱茶选为“文化极品”的三元组合,估计会有读者对第三项普洱茶投以疑惑。它,也能成为三元之一?其实,我把普洱茶列入,是一个提醒性的学术行为,借以申述一个重大趋势:从当前到未来,文化的重心正从“文本文化”转向“生态文化”。普洱茶,只是体现这种趋势的一个代表。
从宏观看,在这三元组合中,书法是纯粹的“文本文化”,昆曲是“文本文化”兼“生态文化”,而普洱茶则是纯粹的“生态文化”。前两种主要代表过往,普洱茶主要代表未来。
我看重文化的感官确认,所以本书配了不少图片。写书法的那一篇,也曾收入另书,但在这里可以直接面对一个个具体的书法作品,整体就活了。
对这三项极品的阐述,书法和昆曲两篇在海内外演讲时曾获得很高的学术评价。但在社会各层面影响最大的,倒是普洱茶那一篇。它曾在一个杂志上发表过,没想到惊动了整个普洱茶行业。从生产者、营销者,到喝茶者、研究者,都在读。我在文中所排列的普洱茶级别序列,也引起了广泛重视。据我所知,现今全国的茶庄、茶客在品鉴和流通那些顶级普洱茶时,大多会翻阅这篇不短的文章。由这篇文章印成的小册子,己在阵阵茶香中发行了几十万本。可见,在今天,生态文化的地位确实已经提高。
这也给了我一种信心,因此,敢于在本书前面做两个承诺:
第一,固守这三项极品的专业尊严,不发任何空泛的外行之论;
第二,因为已经懂得,所以随情直言,不做貌似艰涩的缠绕和掩饰。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在美学上,“极品”呈现的是“极端之美”。这种美已经精致到了“钻牛角尖”的地步,再往前走,就过分了。因此,“极端之美”有一种临界态势,就像悬崖险峰处的奇松孤鹤。我把这种美在这本书里集中呈现,也算是独特的美学示范。
在《君子之道》一书中,我论述了中国儒家的中庸之道对于极端化的防范,但那主要是指人格结构和思维定势。艺术文化,正是对这种结构定势的突破和补充,因此并不排斥极端性。只不过,中国的传统思想毕竟对艺术文化保持着潜在的掌控,这就使极端之美尤显珍罕。
在世间大量论述中国文化和东方美学的著作中,本书以小涵大,三足撑鼎,做了一个大胆尝试。感谢读者参与这个尝试,我期待着你们的指正。
作者于癸巳年初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