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书珩双膝跪地,脊背直挺,朗声说道:“三个月前臣带着吴顷吴刻抵达边陲,铁骑营是什么样子?”
他神色凛然,一字一顿。
“内外勾结,混乱不堪!”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气息,凝起精神,静静地看着这位命途多舛却运旺时盛的天之骄子。
文武百官里不少都亲眼目睹过十年前九岁的子书珩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意图修改律例的群儒而成为大凉最年轻亲王的壮举,过了五年之久,世人都以为他自甘堕落,早已泯然众人矣,但在他跪地抗争的此刻,大家又情不自禁地擦亮了眼睛,暗暗猜测处境堪忧的他能否再创巅峰,扭转乾坤。
子书珩眼里闪着明锐的光,发起了他的第一问:“陛下可知重整一个内忧外患的军队需要多长时间?”
子书祯坐在龙椅上,眼神寒峭。
当然子书珩也没有想要他回答,他只停顿了短短一瞬便继续说道:“臣不知宁靖侯肃整军心溃散各有所求的三十万大军需要多长时间,臣用了七天。”
他语气沉着。
“暗无天日,血流成河,无比漫长的七天。”
“臣刚到边陲,手握虎符,铁骑营三十万大军,只有区区三千人肯听令于臣。那其他二十九万七千人呢?”他冷笑一声,“避不与臣相见,却在暗中勾结外敌,意图借庞夏之力将臣抹杀!”
他顿了须臾,而后肃声向天兴帝发起第二问:“陛下熟读兵书,可否告知臣在那种境地该怎么办?”
子书祯目光阴郁,依旧不发一言。
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仿佛就在眼前,子书珩露出哀恸的神色,“兴启五年三月二十一日,这一天,足以让臣铭记一生。那是臣与庞夏的第一次交锋,臣与愿意追随臣的三千将士被庞夏两万精锐包围,臣绞尽脑汁,剑走偏锋,破釜沉舟,以一千人诱敌深入沼泽,才在十面埋伏的杀机中窥得了一丝生机。这一战,庞夏两万精锐全都陷进了那片沼泽地里,无一生还,可跟他们一同在泥泞中沉眠的,还有那三千位铁骑营将士中的两千三百六十二人。”
“诸位只知晓本王抗击庞夏十八战十八胜,却不知本王其实打过一场败仗,唯一的一场败仗。”他声音因异常悲愤而嘶哑发颤,“剩下的七百余人,在三月二十一,这个本应因抗击庞夏以少胜多而士气大振的夜里,全都死在了己方的叛军手中。”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耳畔响起了刀折矢尽的厮杀,眼前烧起了熊然无情的战火,那一夜,七百名英勇奋战的将士,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掩护他逃离。
所有人都知他在讲一件多么沉重的事,周遭一片岑寂,唯有他的余音在殿里回响,振聋发聩。
片刻后,子书珩缓缓睁开眼睛,眼眶里染上了浓重的猩红,他涩声说:“经过这一番反复,铁骑营三十万大军,愿意听令于臣的人,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他慢慢站起身,癫狂地大笑,笑声充斥了整个兴德殿,却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拦。
谁都不敢相信,风流倜傥的魏王,竟然会露出这般疯疯势势的模样。
没过多久他便收住笑声,敛起表情,定定望着子书祯的眼睛。
“我子书珩久居皇城,醉生梦死,一事无成,死不足惜,可这三千将士,他们为了国家,为了妻儿家人,为了那也许并不会比现在好的将来,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臣身上,他们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抛下对尘世的眷恋,毅然决然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向坐在那龙椅上的人发起第三问:“臣病体残躯,就连亲生母亲都意图带臣下地狱,死了便也就死了,可臣能死么?”
他在诉说自己不得不投入十二分精力取胜的原因。
子书祯乌眸依旧清冷。
子书珩与他对视。
从那冰山寒潭般的眼神里,子书珩看到了戒备,看到了敌意,甚至看到了不耐,唯独没有看到一丝丝的恻隐。
他终于深切地领悟到,自己再也无法撼动这个人的心。
那是一颗专属帝王的心,坚如磐石,深不可测。
他胸间涌上一股无力感,士兵为自己的君王付出了一切,而那位高高在上君王却理直气壮,认为那便是应该的。
他垂下目光,继续稳声道:“第二日,本王走投无路,便带着吴顷吴刻向叛将雷铮诈降,他自然不肯相信,让手下绑了沉默寡言的吴刻,要本王亲手杀了他。”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声,又抬眸对上子书祯的视线,“陛下知道的,臣压根儿就拿不动刀啊,又怎么能杀得了人呢?雷铮逼迫臣握住他的策风刀,臣却被一把刀彻底难倒,连站都站不起来,雷铮笑臣是废物,让人绑了臣,把刀给了吴顷,让他在臣和吴刻之间选一个杀死。”
他笑着问:“诸位知道吴将军是怎么做的么?”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大殿气氛沉重压抑。
他继续说:“吴顷接过刀,没有分毫迟疑地捅穿了亲弟弟的胸膛,就是这险些要了吴刻性命的一刀,终于博得了雷铮的信任。雷铮要将臣献给庞夏王谋取利益,这才没有再让吴顷来杀死臣。他对吴顷的身手颇为赞赏,意图将其收为己用,于是收了吴顷的刀,邀他共饮,就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吴顷当机立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雷铮的佩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听他娓娓道来,仿佛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殿内的文臣吓得脸色煞白。
子书珩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声音变得平静了下来:“这惊险的一战成了我们的转机,臣举着雷铮的脑袋向他的部下示威,那五万叛军担心被朝廷追责问罪,霎时间方寸大乱,在强压下终于肯归顺。有了这五万大军,才有了铁骑营后来的十七战十七胜,臣才不辱使命,一鼓作气,将庞夏的侵略者驱逐出境,还我大凉边陲一片安宁,也替那三千将士报了仇。”
他将思绪拉回到今天。
“吴顷于臣有救命之恩,臣明白,这并不能左右陛下将其调离铁骑营的决心。但臣必须让陛下知道,没有吴顷,就没有今天的铁骑营。”
他双膝一弯,再次跪地,从腰间取出虎符,举高过头顶,声音高亢嘹亮,字字铿锵有力:“臣愿意交出兵权,只求陛下留吴将军在铁骑营,他是铁骑营的血,是铁骑营的魂,铁骑营可以没有我子书珩,但万万不能没有他!”
他颔下首,摆出不卑不亢又恭敬十足的姿态。
“臣,子书珩,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从子书珩提到那三千人起,吴顷便开始无声地哭泣,他抬臂擦了擦涕泗横流的脸,可眼泪却像是决堤了般,任他怎么努力都擦不干净。
太难了。小王爷一路走来,真的太艰难了。
萧枕安就站在他身边,似乎感同身受,闭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朝堂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子书祯坐在龙椅上,一瞬不瞬地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子书珩。
他极为微妙的,对眼前这人生出了一分钦羡之情。
他没有上过战场,无法体会出生入死的那份情谊,但他完全能够理解子书珩不惜交出兵权也想保住吴顷的决心。
而身为君王的他,竟利用这份靠流血换来的主仆情掣肘他们。
他为自己感到不齿。
可这冰冷的朝堂只有这么宽的天地,若是容下了他们,他身为一国之君的威严该置于何地?
不知过了多久,王淮突然走出队列,打破了双方互相对峙的僵局。
他双膝跪地,俯首诚挚说道:“臣王淮,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把铁骑营的魂留下。”
子书祯睁大眼睛。
旋即他看到第二个人站了出来:“臣子书颖,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把铁骑营的魂留下!”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臣樊简,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把铁骑营的魂留下!”
“臣……”
天兴帝的心腹开了头,刹那之间,满朝文武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只剩下内阁成员、丞相、平阳王、吴顷以及萧枕安还站着。
子书祯错愕地望着眼前不可谓不壮观的景象。
紧跟在震惊之后,填满他胸腔的,便是无穷无尽又无法宣泄的孤独与落寞了。
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的他,终是被如此轻易而又无情地推到了仁义的对立面。
这,应该就是君王的宿命了吧?
他该怎么办?
是向子书珩妥协,还是为了帝王之威一意孤行?
正当此时,那身穿深红色绛纱袍的瘦削人影站了出来。
师长夷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附手说:“依微臣所见,铁骑营情况特殊,更戍尚可暂缓,不过这权,还是要分的。”
他就像是一束粲艳的光,照亮了子书祯晦暗无边的视野。
大章,改了好几遍……
子书珩虽然从不结党,但还是有人愿意追随他的,再加上这堪称是逼宫的场景,子书祯定然会越来越忌惮他。
不过后面又发生了很多事,叔侄两人会坦诚相待,合力抵御外敌。
真·坦承相待。
因为他们的敌人本就不是对方。